第四场
〔国公的花园。右边是雕刻得很精致的房屋：波莫纳亭；左边是几堆草树。舞台深处是池子和秋天的浓密的树林。董吉诃德在月光底下看守着。
吉诃德 我想已经是半夜了。谁也没有来过。只有两个影子闪了过去，一下子就过去……我觉得这就是白天里我联合了的那两位。正当吗？谁知道……我想着：上天就是为着这件事所以罚我失败的。让它去罢——幸福是他们两个儿的，责任由我来负。我自己愿意的。然而我的胜败所牵连到的人呢？谁知道。命运是真奇怪。我有许多次这样的经验了①。也许，今天那个恶汉就要自己摔坏自己的骨头，变成个残废的人。那就大家都得救了，自然要除出我，我是该受羞辱的。（稍停）真的，我为着我自己再也不找一丝一毫的幸福。所以我很容易说：命运，拿我这条命去罢，赎赎我的罪罢……这条命，我还要它干吗，这又算什么功绩？象伯爵和公夫人那样花朵儿似的，放着光彩的青年，要是能够为着别人的罪过牺牲自己，——唉！这才真正神奇；我相信：命运一定很慈善的接受这种牺牲。然而，让他们享福罢。谁能够享福，让谁享福好了……而我们……我们是谦让的。我想自己始终还是想得太多。（稍停）世界上一切都是神秘的，这在月亮底下是很清楚的。神悟……这对于人是死灭了的。我嘴里讲出这样的话来，虽然太激烈，然而我不大相信《圣经》了。可是，我相信上天的力量。有时候我简直觉得这些力量在我的旁边。我爱它们。固然，它们一次也没有给我什么类似于幸福的东西……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甚至于一切有知觉的生物，——结构得真正奇妙，这也是对的。可是，我时常觉得很清楚的是：我们是在经过痛苦的试验。这又有什么结果呢。上帝，或者天神，饶恕我罢，——然而我有时候觉着，我经过了这些试验，始终证明我是纯洁的：这种时候，我对于新的生活的某种极高尚的幸福，就有了深刻的信仰，我就觉得到沸腾起来的快乐。（稍停）在月亮底下我常常一个人自己给自己说话。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往往对着月亮念诗。诗思象泉水似的涌出来，简直是禁止不住的。我自己被我自己的灵感吓住了，差不多要以为有一个神仙在那里给我的心说出这些字句和调头。（稍停）我还记得起几段……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的姊姊嫁给董西尔阀②。董西尔阀已经老了。她哭着。我尽我的力量安慰她。可是，自己心上难受。那天有月亮的夜里，她走了，我很久很久的在大门口看着街上……那时候我忽然间说出诗来了……我现在还记得几句：
好姊姊，月亮底下我们的路是清楚的，
这条路上笼罩着的是悲哀，
和远远的烟雾混合了起来：
看罢，一点儿休息的地方也找不出的，
好姊姊，我们要走上无穷的道路，
这条道路一直的往下斜，要是
再过去，就靠紧了倒挂的岩石，
一直到那个急遽的河流的去处。
左边是石头，赤裸裸的峭壁，
右边是大海，深得看不见底……
谁要是走到了这个尽头，
他就没有路了；这种时候
我们就摔下去也是当然的，
咱们俩，整个儿的要摔得粉碎；
没有用的，争斗是要丢脸的，
你还是高傲的熬住你的眼泪。
我记得，我念到这个地方就哭了。也象现在一样，我看着月亮。后来，突然唱出了这首诗的末尾一段：
我们摔下去，可是，好姊姊，听着罢，
为什么我这样突然间的快乐哪？
那认不得的朋友，低低的给我说了什么，
那看不见的鸟儿，唱来唱去唱了些什么？
“你摔下去。”鸟儿唱着：
“我们用翅膀来挡着，
把你和你姊姊伊纳济利亚③
抬起来就往天堂里飞去呀，
天堂的大门给你们敞开：
荣华正从悲哀的路上来。”
这样？好姊姊，尽头快来了，
准备着，咱们要飞起来了。
（稍停）我一直要把这首诗告诉我姊姊，可是，我后来就永久没有看见她。我现在真正快到尽头了，老实说，虽然我的身体已经打坏了，我还是决心要飞的……我是有决心的。（思索着。）
米拉贝拉 （在亭子的窗子里）嘶嘶。武士吉诃德，这是你？
吉诃德 我在服侍董娜米拉贝拉。
米拉贝拉 你一个人在保护我？
吉诃德 我没有看见别人。
米拉贝拉 这些胆小鬼！
吉诃德 不是的，他们是受着条约的束缚，他们没有权利来保护你，我失败了的那一次的决斗是有这么样的条件的。然而我在这里，准备着死。
米拉贝拉 那个大汉怎么倒不来。
吉诃德 天亮还早呢。而且他白天里也会来的。
米拉贝拉 董吉诃德！
吉诃德 沃斯的董娜④！
米拉贝拉 你就算是打败了，你始终是伟大的英雄。
吉诃德 我是区区小武士。然而，如果你的清白的心灵饶恕了我，上天也一定饶恕我的。
米拉贝拉 完全，完全饶恕。给我的手亲个嘴罢。
吉诃德 窗子太高了。
米拉贝拉 你站到小台阶上来。把你的剑丢掉，把武器拿开。这个样子，站上小台阶来。哈哈。他要摔下去。你抓紧了那个小柱子，唔，给我的手亲个嘴罢。这样。把你的手给我。好，伸到这边来。
吉诃德 你要干什么？
米拉贝拉 给恩人的手亲个嘴，这只手为着我打了仗，并且还要打呢。
吉诃德 我不能够允许……
米拉贝拉 我要求。我请求。
吉诃德 亲爱的姑娘，我真想要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哪，这是我的手，可怜的发皱的很瘦的手，这只手还没有做到它所要做的十万分之一的好事。
〔米拉贝拉抓住他的手，用一根橡皮条把它扣住，捆在窗环子上。很放纵的哈哈大笑。⑤
吉诃德 这是干吗？为什么你把我捆住了，米拉贝拉。（很害怕的）沃斯的董娜！她走掉了……她把我的手捆住了……这是干吗？我很不方便……又痛……痛死了……脚要滑下去了……立刻要吊起来了……O！刑罚，刑罚，身体上的心灵上的刑罚……可笑的刑罚……痛……忍耐罢，董吉诃德，忍耐着你的滑稽的刑罚罢。（稍停。他熬着痛，随后又哼起来）O！我痛……血管要爆开了……苦呀……上天的力量，给我忍耐的精神——或是失掉知觉，或是死罢。
〔稍停，斯德拉很快的走上。
斯德拉 董吉诃德，你在这里干什么？你那个样子算什么，你在窗子里找什么？
〔吉诃德不做声。
斯德拉 （看）阿！上帝。你苦死了……他被人家捆住了……武士，我马上来给你解开。
〔跑进亭子，过一忽儿在窗子里出现，解开那个结，吉诃德跌倒。
斯德拉 跌倒了。——你摔着了？董吉诃德，你活着？
吉诃德 我活着，好孩子。
斯德拉 谢谢圣母马丽⑥！
吉诃德 我还活着，可是我被人家消灭了。
斯德拉 她很混账的开你的玩笑。残忍，卑鄙……你懂得吗？
吉诃德 好孩子，我宁可不懂罢。
斯德拉 走罢，快些走罢。我因为听见她的凶恶的快乐的笑声，所以跑来的，并且听见宫里都在哈哈大笑，听见伯爵的激烈的声音……我知道他们又想出什么恶主意来对付你了，所以我来了……谢谢圣母娘娘，我居然来救了你的痛苦。快些走罢。
吉诃德 他们想出了……（还站着不动）我不走，马理亚·斯德拉。
斯德拉 求求你……
吉诃德 我看见一大堆火把的光头⑦。他们来了。我们给他们谈谈好了。
斯德拉 可怜的武士，又要受苦了。
〔火把。国公，公夫人，帕波，谟尔却，公子们，夫人们，几个仆人一同走上。
国公 等一等。谁把他解开了，把我们的玩笑弄坏了一半。唔，反正一样……（走近吉诃德）基督教的叛徒！（一分钟的沉默）你挣脱了橡皮带，你就想躲避吗！你这只狗，竟敢看相⑧我的侄女。不要脸的给她说那些鬼话？爬到她的窗子里去。
吉诃德 够了！
国公 什么？
吉诃德 殿下，够了。我懂得了。你们一直是在蹧跶我。你们因为我把你们当正经人，把你们的话当正经话，你们就蹧跶我。好的，过去的不必再谈了。我的罪过比你们还大。然而，从此之后，我禁止你们和我开玩笑，就算你们是皇帝和教皇。
国公 这是什么话？他这样淫贱，这样卑鄙，还要威吓。
吉诃德 这样的滑稽戏的腔调，一句都不用说。我要把这个变成悲剧，你侮辱了武士，公爷。你侮辱了巡行武士的尊严。你，或者谁愿意代替你的，——我提议给他来一个拚命的决斗。哪，这是我的手套⑨。（他把一只手套丢在地下。大家大笑。)
国公 （笑得摇摇摆摆的）这……这就是他的所谓悲剧，唔，好的，好的，老家伙。拿你的铁叉子罢。我公爷给你面子。喂，大家听着，我要打掉他的剑，我用我自己的剑打他，象打小学生一样。
吉诃德 殿下，准备着。
〔打起来，吉诃德用极大的力量把公爷的剑打成两段。
国公 喂，谁在那边，把这个混蛋抓住！抓住这个疯子，他竟敢抬起手来打自己的主上！
吉诃德 （安心下来）你的王位是偶然得来的。O，小丑的宫廷，统治着这个倒运的国家！哪，我丢掉我的剑。不要怕我这个老吉诃德。我甚至于没有武装了。我只有那一忽儿可怕，因为愤怒的安琪儿同着我。
国公 （尖厉的叫着）把他带到监狱里去。锁起来！
〔差役抓住吉诃德，往下拖。
吉诃德 小姐，马理亚·斯德拉，我恭敬的给你鞠躬，愿意你有幸福，我的亲爱的孩子。
斯德拉 我要跑，要赶紧……我不准他们。（她从窗子里走开。）
〔吉诃德被人家拖了下去。国公和他的侍从走下。
斯德拉 （跑上，只碰着一个谟尔却）你。你。O……O……O……我怎么说得出我对于你的极端的轻视……吃人的小丑！（走下。）
〔稍停。
谟尔却 多么美的美人儿！……她这一忽儿是多么体面。愤怒的安琪儿也同着……她是怎么轻视我。我要怎么报她的仇！谟尔却！谟尔却！难道你不轻视你自己！吃人的小丑。还要坏些，还要坏些……纯洁的姑娘是不知道的……谟尔却，谟尔却，你是多么脏，多么卑鄙，多么讨厌……
〔伏在凳子上哭。
——幕下
注释：
①我有许多次这样的经验了：《堂吉诃德》中吉诃德经常失败，而每次都将其归咎于命运捉弄、魔法师作怪等。
②我的姊姊嫁给董西尔阀：《堂吉诃德》原著并未言及吉诃德有姐姐，此当为剧作者自行设定。西尔阀（Сильва，Silvia）不知是否有所指；18世纪德国曾有一翻案自《堂吉诃德》的小说《Don Sylvio von Rosalva》，主角名为Don Sylvio（堂西尔维奥），Silvia与Sylvio同源，录者臆测此人名或许来源于此。
③伊纳济利亚：原文Инезильей（Inesilija）。
④沃斯的董娜：原文Донна делла Вос（Doña della Vos），大概是米拉贝拉的封地头衔。沃斯当为一地名，不知是否有所指。又，网页版未把此句标为吉诃德的台词，当有误。
⑤这一段与《堂吉诃德》上卷第四十三章吉诃德被一个旅店女佣捉弄的情节很相似，但米拉贝拉的行为显然更恶劣。
⑥圣母马丽：Maria，今译圣母玛利亚，天主教特别崇拜的对象。
⑦光头：这里指火把发出的光（“头”读轻声），并非指没有头发的脑袋。
⑧看相：“相”读xiāng，也是看的意思。
⑨这是我的手套：这是中世纪欧洲决斗的规矩，丢出一只手套表示提出挑战，谁捡起手套就是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