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国公宫廷里的大厅。
〔山嘉摇摇摆摆的走进来。他后面紧跟着两个小侍者：一个金头发，一个黑头发的。
山嘉 这才叫做吃饭。喂，小孩子，难道公爷天天这样子吃的么？
金侍者 有时候还要好些哩。
黑侍者 你很喜欢今天的饭，董山嘉？
山嘉 那还用说！
金侍者 难道拉曼伽的英雄不请你吃山珍海味么？
山嘉 我不说我们难得和神仙好汉①一块儿吃饭。可是，你们得知道，神仙吃的东西只有空想才会吃得饱。有时候，坐在什么拖着长胡子的道士②的桌子上，眼睛前面只有一块纻麻的桌布：仿佛是在吃，仿佛是在喝，其实肚皮里空洞洞的越来越大。简直要请那个老家伙，和神仙的饭菜，一箍脑儿的滚蛋。
金侍者 好汉呢？
山嘉 好汉？我倒想看看！你在好汉那里怎么吃饭呢，好汉会把你赶到牛那里去，给你说：哪，这是肉。因为他自己抓住了牛的两支角就吃起来。从牛尾巴那里咬起。
金侍者 就这么活的吃？
山嘉 那还有什么别的吃法？难道好汉还给它客气么？你去跟他吃罢。
黑侍者 你平常吃什么过活的呢，董山嘉？
山嘉 牛油糕，面包和水。董吉诃德，我的仁爱的老爷，上帝保护他胜利和成功！他说的：水代表自然界，面包代表植物界，牛油糕代表动物界。吃了这三种东西，我们就贯通了看得见的世界。只要再做点儿好事，就可以贯通天堂的世界。这样。真来得妙。妙得很。一片“植物界”，薄薄的一层“动物界”，“自然界”却爱吃多少有多少。公爷的筵席上，这三界可代表得特别丰富。你们笑什么？不要骄傲。象你们这样的饭菜，吃得叫人家的灵魂都滞钝起来呢。譬如，我现在就很想睡觉了。
黑侍者 跟我们来，董山嘉，我们给你去睡。
〔搀了他的手，拉着他下去。从别一扇门里面，嘻嘻哈哈的米拉贝拉和发愁的马理亚·斯德拉走出来。
米拉贝拉 O！真是少见少有。这个傻家伙，竟不知道人家是在开他的玩笑。天下的蠢笨，还有限度吗？在这样没有完结的郑重的宴会上，给大家玩笑了这么大半天，他还会保存着他那郑重的傻相，一点儿也不生气！
斯德拉 我真受不了的难过。今天这样的粗鲁，向来没有见过，我很生气。唉，我真想回到法国去，回到我那个白寺院③里去。
米拉贝拉 你还是嫁给董吉诃德好了。两个傻圣人。难道不是一对？
斯德拉 可怜的米拉贝拉，可怜的妹妹，人家怎么把你弄到这个样子的呢？
米拉贝拉 O，你这个圣人。可是，你也看谟尔却呢。他是我们贵人们大家的中心，他叫公爷都给他比下去了。我们大家都脸红了！大家爱上了谟尔却：公爷，公夫人，太太们，公子们，侍者们，我，你，大家。他真是个迷人的妖精，蛮横不怕丑，没有心肝，风流，美丽，又可怕，又引人的。
斯德拉 我可怜伯爵，和可怜你一样。如果说句真话，他倒是你们大家玩的小丑，可不是那位刚来的武士。今天整天的蹧跶人家，我可一次也没有为着那位客人红脸。他对付那些狡猾到极端的把戏，始终要算对付过了，可是，我倒替你和魏斯孔新伯爵害羞呢。
米拉贝拉 嘘……等一等……我听见有人说话……这是公夫人和谟尔却。O，多么有趣：咱们躲到窗帘后面去。
斯德拉 你这算什么？放我！
米拉贝拉 走，走。（把她拉到窗帘后面。公夫人和谟尔却走上。）
谟尔却 公夫人，你不要说：我的火焰似的眼睛——你并没有猜着是为的什么。
公
夫人 你的蛮横，真使我奇怪。
谟尔却 蛮横是我最喜欢的道德。只有蛮横的人配活在世界上。为什么不呢，公夫人？为什么咱们不尝尝这么样配合的滋味呢？殿下给我“要好”的时候，讲了你的；我整个儿只想闻闻你的身体的香气，那又有什么奇怪呢？你不会忠实的爱公爷的。我有充分的理由断定你对于他的爱不是绝对的……是的，是的，你不要来回驳我。咱们只有两个人在这里；还要什么假面具，那岂不可笑。也许，他表现出来的那种真实的爱的艺术，吸引了你。可是，在这方面他不过是我的学生，而且只是刚刚开始学习，不见得怎样能干。咱们宫廷里，如果我们两个人直接发生了关系，那还有更有趣更得劲的事么！即使公爷知道了，他起初自然要发火，可是跟着就要大笑的。
公夫人 你心里藏着的简直是魔鬼，谟尔却！
谟尔却 魔鬼的名字叫……你，你看：我们的超等滑稽名角董吉诃德，呆呆的出神，走到这里来呢。这倒来得凑巧。你请坐着。你马上可以看一幕蛮横的滑稽戏，可以给你散散心。
公夫人 你又想出了什么把戏了，小鬼头？
谟尔却 你不要做声。你不要捣乱，求求你，不要捣乱我的把戏，这把戏做开来才有味呢。
〔董吉诃德走上来，很出神的头垂在胸口。
谟尔却 （站在他的面前）真正仁慈的武士！天叫你到我们这里来了。我和公夫人殿下正在争论一件事，这是关于我们这里的一位太太的地位的。我能不能够给你讲这一件事情的经过，听听你圣贤的意见？这个问题真叫我和我们的夫人苦死了。
吉诃德 我能够替夫人殿下尽力，那就高兴极了。
谟尔却 这样。刚才所说的那位太太的丈夫，是个极可敬重的人；那位太太真正象女儿似的敬重他，爱他。可是，她用另外一种爱情爱着一个青年的军官，那军官也爱得她不得了。刚刚是昨天晚上，这个军官和那位太太说：没有她的亲热他是活不了的了。她看他那种发疯的眼睛，知道他说的悲剧的确是真话。然而，责任……武士，你说罢：能不能够为着责任而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同住，其实这也是欺骗他？——拒绝满足自己的厉害到极点的情欲，拒绝自己所爱的并且也是爱自己的人的爱情，同时又拒绝另外一个人的爱情。这是要害死一个人，等于做凶手，而且是做自己所爱的人的凶手？——做这个人自杀的原因，就是叫他的罪过的心灵永久的受苦……其实是有一个出路的：让自己和那一个人极快乐的享受，叫自己的丈夫仍旧象现在一样的有一个安慰的幻想。他其实并不因此就有什么损失……
吉诃德 （皱着眉头）我对于这类的事情，知道得太少了。
谟尔却 可是，始终是……
吉诃德 我永久是赞成诚实的。叫那位太太和丈夫公开的说出来，请求他的宽恕。
谟尔却 那可没有疑问的：丈夫一定把那个军官绞死，把那位太太关到尼姑庵④里去。
吉诃德 （思索着）生活是复杂的，伯爵……上帝保佑，让他自己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我对于别人的事情是不会判断的。
谟尔却 董吉诃德，你要知道——你这几句话是送掉一个人，也许是两个人的命。
吉诃德 （吓了一跳）怎么呢？
谟尔却 不要装假，不要说笑话罢。心对着心。咱们拿出心肝来。咱们这里是三个正直的人。这是我爱着公夫人，她也爱着我。
公夫人 O！
谟尔却 求求你……你判决我的死刑，并且叫她永久的忏悔罢。或者，你说出我等着你说的话。你说罢：青年有了享福的权利，谁又吃了亏了？我们欺侮了谁？我们对于公爷的身份和权利，十分小心的保护着。他自己，以及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永久不会知道这个秘密。董吉诃德，你为着什么，为着什么样的理想，敢于来杀死这个幸福呢，也许，这就是杀死我们这位青年的美丽的花朵儿似的夫人呢？O！公夫人，你说罢。难道我没有猜到，是的，我知道，我觉得，你已经决定跟着我死的了。说罢，公夫人，你说罢！
公夫人 （竭力装着正经的样子）是的。
谟尔却 你看罢。残酷的道德家的武士，你为着迂腐的神圣，要杀死人呢。
吉诃德 （非常激动的）命运不要使我这样罢。咱们三个人都到公爷那里去跪下来。
谟尔却 好穉⑤气的武士！这仍旧是个死……也许是三个人的死。
吉诃德 如果我同你们一块儿死，你们会觉得有点儿安慰，那么，咱们就去死罢。咱们的死不是枉然的。咱们给大家看：爱情比死还有力量。而且，对于正义的渴望，甚至于比对于爱情的渴望，还要有力量。功绩万岁！咱们去罢，到公爷那边去跪在他脚底下。或者，他饶恕你们，放你们到远远的海岛上去享你们的幸福；或者，叫咱们三个人死，——死得象殉难的人一样。我们的棺材上要生出灵感的嘉禾⑥，要听得见教训世界上的人的歌曲：歌颂永久的爱，永久的正义，咒骂强暴和成见。
谟尔却 董吉诃德，董吉诃德！公夫人还会做出一件事情来：这就是叫她所敬重的丈夫和王上不幸福。她给他说：我不爱你——这就是用一把尖刀戳进他的心。咱们三个人就算为着正义死了。而她怎么能够杀死她自己敬重得象父亲似的人呢？
吉诃德 又是一个复杂的情形。O！青年们。那么，为着爱公爷起见，你们抛弃自己的情爱罢！自己牺牲罢，自己受苦罢，自己忍耐罢。还是一切都照旧罢。
谟尔却 O！董吉诃德，我看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情欲！对于我只有一种抛弃情爱的方法——我时时刻刻都立刻可以办到的——这就是死。可是，我很害怕的预料到：我的死，命里注定要引起公夫人的死；出路只有一个，伟大的英雄，出路只有一个。幸福的，温柔的，秘密的爱。这里，谎话是神圣的。要使公夫人达到这个谎话的神圣的甜蜜境界。所以我请你，神圣的武士，替我们的欺骗来祷告。
吉诃德 （思索着）生活是多么可怕的东西！这是多么纠缠的事情——德里斯丹小说⑦都没有这样复杂。良心，良心，给我个决定罢！（深沉的思索着。谟尔却向公夫人眨着眼睛，公夫人稍微向他笑了一笑）孩子们，到我这里来，低着头。（他们两个人低下头去）为着反对死——死太时常的蹧跶了青春，还为着可怜和敬重，我痛心的替你们的秘密恋爱祷告，你们，祷告着，忏悔着，甜甜蜜蜜的深切的追求自己的苦痛，——走上你们的秘密道路罢，自己保重，保重那第三个亲爱的心。（谟尔却，公夫人，在吉诃德替他们祷告的时候，互相看着笑，做眉眼）我在这一忽儿，真觉得害怕！我是谁的牧师？难道不是魔鬼的牧师？可是，我在苍天之下号召永久的力量；永久的力量呀，现在做着的事情，它的一切结果，我都是负责任的，我的心灵负起这个责任。如果我的头脑把他们引到了迷途上去，我这个胡涂的头脑是要负责任的。我替他们在末日审判的时候去回答；我的胸膛替他们去挡那公平直道的箭，因为他们是可怜的，可怜的孩子。
〔用手掩着脸，很快的走下。公夫人和谟尔却大笑。
公夫人 伯爵，你这个人真是谁都学不象的。
谟尔却 我难道没有答应你吗？美人儿，咱们什么时候会面呢？你知道——这里马上就要照我的计画来这么一个玩笑，比我刚才的表演，要来得粗暴些。可是，也很神妙的。我们的会面……
公夫人 半夜里，花园里那个波莫纳亭⑧附近，简单的谈几句罢。
谟尔却 十万万个谢谢！
公夫人 现在咱们走开罢。
谟尔却 我一定在花园里，迷人的殿下！我要有意外的成功。我很幸福。
〔两个人走开。马理亚·斯德拉和米拉贝拉上。
米拉贝拉 你那儿去，傻瓜？你这么整个身子的抖着，流着眼泪。
斯德拉 别管我。我看见了极端的卑鄙，人家的精神可也是真正高尚。
米拉贝拉 高明得很。不要走。你看：一大堆人到这里来了，公爷已经看见了我们。
〔
国公同着一大群宫廷的太太和公子走上。
国公 米拉贝拉和马理亚，我们到处找你们，你们可已经在这里了，这里是蒲复⑨董吉诃德武士要来做主人翁的大滑稽戏的戏台。都准备好了吗？
祭司 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殿下。
国公 大家都知道了自己要扮的脚色了吗？
大家 大家，大家，殿下。
国公 （坐到椅子上去）米拉贝拉，你坐在我的左手。公夫人坐在右手……公夫人在那里？
公夫人 （走近去）我在这里，董亚龙若⑩。（在他旁边坐下。）
国公 你在这里，帕波，谟尔却呢？
公夫人 我来的时候，看见他在图书馆里。他和我们的可笑的客人在谈话呢。
国公 好极了……现在去找他的跟班的来。
〔大家坐下来。笑着，谈着话。两个小侍者扶着山嘉的手走上。
国公 我的好朋友山嘉！你休息了，看你的头发就看得出来……你睡得好吗，我的好朋友？
山嘉 不好，殿下：这两个顽皮的家伙，他们服侍了我舒舒服服的睡下，可是，后来两个人不断的问我做了什么梦，一忽儿这一个问，一忽儿那一个问，弄得我一分钟也没有睡着。我已经想打他们几下。可是，他们太可爱了。（侍者笑着。）
国公 唔，不要紧，好朋友山嘉，要休息有的是功夫；现在可不是做梦的时候。我们的国家现在非常的危险，只有你的老爷能够救她。快一点儿去找他。他仿佛同着魏斯孔新伯爵在图书馆里面。你给他讲：我请他立刻到这里来，我对慈悲相的武士有重要的恭敬的请求。
山嘉 我在风的翅膀上飞过去，我的老爷要在狂风的翅膀上冲过来……说得好。我听得多了，说话跟念书差不多了⑪……我慌哪……（走下。）
斯德拉 殿下，请你允许我走开……
国公 为什么呢，难道你不要玩笑玩笑。可爱的马理亚·斯德拉？
斯德拉 殿下，请你饶恕我；你们的玩笑，我看，比罗马马戏院⑫里的把戏还要残酷……我不能够来笑一个高尚的人，虽然他是有点儿奇怪。董吉诃德使我感动。
国公 O！这是法国寺院里的细腻的教育！马理亚·斯德拉，人家把你的生活里的直接的快乐都弄掉了，消灭了。有人说，你甚至于不吃肉不喝酒？！（大家笑着。）
斯德拉 肉和酒，我都不喜欢。
国公 这倒有趣……马理亚·斯德拉，你真可以和我们的朋友董吉诃德配对。我命令你留在这里……是的……我禁止你批评我们，批评我们的玩意和趣味。马理亚·斯德拉，你会惯的，很快的你就要笑你自己这种小孩子的脾气。坐罢。
〔斯德拉鞠躬，坐下，眼光是暗淡的。谟尔却，吉诃德和山嘉走上。
谟尔却 （警告吉诃德）我们是慌慌忙忙走来的。这里出了什么大乱子了？他来了——我的伟大的朋友董吉诃德。他在我们这里——就是个保障：无论什么危险对于我们都是不怕的了。
〔吉诃德鞠躬。
国公 希望是这样，拉曼伽的英雄，注意的听我的话。你看坐在我左手的董娜米拉贝拉——她是我的亲戚，是我的禁卫军副官长的夫人，董沃斯的第埃果夫人；他已经上了天堂了，她现在是个寡妇。我们想起来很悲伤的：我们的那位副官长，真使人忘记不了，他很爱吃，吃得太多的野鸭子和鱼儿。就这么抛弃了人世，上帝把他叫了去，这实在太早了。他给我们的遗嘱说，要好好的保护他的年轻的夫人的平安。他这位夫人米拉贝拉是我们心上的爱宠，她不管一切，总是很快乐的。O！她甚至于在这个郑重的屈辱的时候，还是赶不掉自己的“桃腮”上的迷人的笑涡。我们的国家难道能够不保护这样的美人儿？而且还是我的朋友的夫人，而且她已经有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因为天文上的原因，在他丈夫——善良的第埃果死了之后十三个月才生出来的。可是，我们担任了保护美人的责任，我们就知道自己要受着什么样的灾祸。因为很早就有个大汉亚菲利坚⑬，他那种畜生似的爱情要想用到迷人的米拉贝拉身上来；——这个人不是什么别人，他正是威胁西班牙人和萨腊清人⑭的异端魔道。这个人就是那个黑种的大汉，他天天早晨用拳头打象的额角，就这么一只一只的打，每天要打死十二只象来玩呢；而且，他是菲洲内地的黑种，黄黑种，绿黑种人⑮的首领，他还带着黑种女人的鸵鸟队，这些女人骑鸵鸟的本领实在大，真是个危险的军队。我们早就料到，早晚一定要为着可怜的米拉贝拉，和这个敌人冲突起来。现在，果不其然！他这个一丈半的大汉的公使，刚才咬牙切齿的走出去。在这里的人，差不多大家都听见他最后说的几句话：“你们既然不愿意好好的把米拉贝拉交出来，”这个昏蛋的异端叫着，“那就听我们主子的命令：叫一个西班牙人出来和我决斗。让剑来决定——是我空手回到沙漠里去，还是你们把我所要的那个女人交出来，再拿出你们的三分之一的领土来做她的嫁妆？”这个昏蛋的异端，竟没有想到我们可以拒绝他的挑战。他也知道，西班牙的光荣不许我们这么办的。如果我们的伟大的客人不在我们宫里，那我们只好自己穿起祖宗的盔甲来，我们的基督教的剑要和那个没有信仰的异教徒的刀交锋了。但是，董吉诃德是被压迫者的保护人，他所在的地方，自然要委托他来保护董娜米拉贝拉的贞节，保护西班牙国家的完整和光荣，同样也就保护基督教堂的尊严。吉诃德武士，你同意不同意担任这一个功绩呢？⑯
吉诃德 伟大的主上！在这个可怕的时候，我心上非常的气愤，我请你估量估量：你的臣子之中有没有比我更高明的人？我是谁？我只有一个决心罢了。命运和良心叫我去为着慈善而斗争的时候，——我是去的。我怕的是逃避这种命运的命令，这对于我比死还可怕，怕得没有限度呢。我的全副本领不过这样罢了。对于良心的声音，绝对的服从！如果冒险的只是我的衰老的身体，那有什么可怕。然而，我的失败要连带到一位夫人的幸福，要连带到主上的声名，要使国家受着极大的损失，要使教堂受到侮辱，这可不同了。只有我相信实在没有人可以代替我的时候，我才能够承认：我的良心的确叫我去冒这样大的险。你们，武士们，有着钢铁似的筋肉和宽阔的胸膛，你们，青年们，有着敏捷的眼光和闪电似的动作，——你们去罢，去和那个蛮横的怪物亚菲利坚打仗罢。
国公 谁敢以为自己比慈悲相的武士董吉诃德还高明呢？
〔沉默。
我们，上帝，声名，良心，都在叫你呢，董吉诃德。
吉诃德 国公，请你允许我祷告。（极端郑重的跪下去。大家在他背后做着眉眼，熬着不笑。）
吉诃德 （站起来）为着全宇宙的全部幸福，我决定了。我不相信：上天的力量会使我这一次的斗争成为最后的一次，因为我的牺牲的决心是纯洁的。我愿意牺牲的，不但是这个泡影似的痛苦的人间的生命，而且是那个永久的心灵的生命。然而，我一定要胜利的，这个胜利对于慈善和光明是需要的，对于爱是需要的。
〔一个胖黑人，头上扎着包头布戴着一个奇怪的别针⑰，走上。
国公 这是谁？
祭司 你是谁，很蛮横的走进来的人？
黑人 最伟大的黑人马赫谟德·赛赫⑱·亚菲利坚的公使。发抖罢，他来了。
〔两吹喇叭的拿着喇叭；两个打鼓的；一个穿著得稀奇古怪的掌旗的，拿着一面花花绿绿的旗子；最后是一个高大的黑人，穿着金色的盔甲，他那蜷头发的头上戴着一顶锯齿状的王冕。
国公 呵！你在这里，可恨的吃人的亚菲利坚？你在这里碰着了第一个克服你的人了。
吉诃德 山嘉，把我的盔甲和武器给我。
〔山嘉慌忙的走下。
这就是他，这个克服不了的黑人。O！如果只靠体力就可以打胜仗，那他是很容易打碎我这个衰老的没有力量的身体的。然而，慈善的——表面上总是很衰弱的，慈善拚命的要争得自己的胜利的。发抖罢，亚菲利坚，难道你不看见我背后的安琪儿。
〔亚菲利坚很快乐的很蠢笨的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吉诃德 你笑罢，异教徒；我在祷告。
〔山嘉拿着武器走上。他帮助吉诃德穿上铠甲。
吉诃德 我的可怜的护胸甲⑲，你要比金刚石还硬才好；精神上的坚定和信仰叫你巩固呢。英雄的盔帽，被野蛮人的手变成了剃发师父的洋铁盆⑳，可是，在上天选定的为着正义而斗争的战士的头上，你发光罢。我的慈善的老剑，爱的力量指挥着你……唔……我来了。
胖黑人 最强的亚菲利坚，天神的赛赫，超等的武士。
〔开始打起来。吉诃德方面是很认真的。黑人方面显然是故意开玩笑的。到处都是勉强熬住着的笑声。吉诃德累得受不住了。
〔黑人把他的剑打掉。
胖黑人 把剑拣起来，武士。低下头去。拣起来。伟大的亚菲利坚准许你的。
〔
大家大笑。
吉诃德 上天的力量！难道我心上还有个人的高傲：我低下头，拣起来。死或是胜利？
〔
黑人立刻又把他的剑打掉。
〔大笑。
胖黑人 低下头去，拣起来罢，武士。
吉诃德 这是怎么一回事？——干到底好了。为着什么命运这样惩罚那位夫人，主上，西班牙和教堂？不要是为着我这个区区小人罢！
〔黑人第三次把他的剑打掉。
吉诃德 完了完了……打死我罢！
〔黑人用刀平着打他的头，很用劲的一下，打得吉诃德倒在地上，象给雷打的似的，失了知觉。大家哈哈大笑。可是这个大笑中间忽然听见斯德拉的抽搐的哭声，她逃了下去。黑人都走下。
国公 山嘉，用水泼泼你老爷的头，叫他醒过来。他打败了。他把我们大家都害死了，山嘉，可耻呀，可耻呀！
山嘉 仁慈的大人老爷们，我看你们故意蹧跶我的好老爷呀。
国公 这样吗？把这个昏蛋带下去。
〔有人抓住山嘉，把他拖下。
帕波，把这个吃饱了的老驴子弄醒过来，现在我想最有趣的把戏要来了……
〔帕波走到吉诃德身边，给他闻一种什么药，用什么东西替他擦着太阳穴。
帕波 这个样子。我的可怜的帕拉廷㉑。你的眼睛张开了。坐起来罢。不要，不要，暂时不要站起来。你还太衰弱呢，要跌倒的。
吉诃德 给我死罢。
帕波 干吗？你的死是没有用处的。你的活自然也是同样的没有用处。输是已经输定了。
吉诃德 （用手遮着脸）可耻！如果我的心是彻底纯洁的，上天的力量不会不管我的！
帕波 上天的力量，上天的力量。这都是无聊的，你这个可怜的人，你自己身体的力量早就不管你了，你根本就不应当去和那个大汉打仗的。
吉诃德 （勉强的站起来）那打胜的人那里去了？
帕波 他已经走了，可是，他要来把他所要求的拿去的。
吉诃德 （对米拉贝拉说）美丽的夫人，你还在这里？我只请求一件事：那个恶汉再回来的时候，叫他跨过我的尸首才能够碰着你。
国公 这都是多余的了，董吉诃德，你已经打败了，我们自然都跟着你败了。我们太信仰了你。
吉诃德 安琪儿，安琪儿，你们为什么不管我了呢？
米拉贝拉 我不反对：准许董吉诃德到那个亭子那边去勇敢的看守一夜，——我是要躲在亭子里的。我可怜这位英雄，让他再保护我一次而死罢。
吉诃德 O！慈善得神奇呵！给我舐一舐你的衣服的边沿㉒罢。
国公 一切都完了，甚至于我们的声名。武士，不要走近我罢。你还是走开些好了。你要懂得：我看着你，心上是多么难过呵。
吉诃德 （摇摆着，很胆小的对着走回来的山嘉说）山嘉……你的肩头。
〔他们两个人走下。
〔哈哈大笑。
公夫人 这些眉眼，真是学都学不象的。
谟尔却 这真要笑得人出眼泪。可怜得人肚子痛。
〔哈哈哈。
——幕下
注释：
①神仙好汉：原文волшебников и добрых великанов，直译大概是“魔法师和好巨人”。魔法师和巨人都是骑士文学中常见的角色。
②道士：原文чернокнижника，使用邪法的巫师。跟“魔法师”类似。
③白寺院：原文белый монастырь，不是专有名词“白色修道院”（位于埃及）。此处белый恐非指“白颜色”，当取“纯洁”义，“白寺院”即洁净的寺院。
④尼姑庵：即女子修道院。
⑤穉：zhì，同“稚”。
⑥嘉禾：此处原文саги（saga），指长篇传奇故事，应当译为“传说”。
⑦德里斯丹小说：德里斯丹（Tristan）又译特里斯当或特里斯坦，是骑士文学里的一个重要人物。这里指以他为主角的悲情传奇故事，最著名的是中世纪法国小说《特里斯当和伊瑟》，述其与美女伊瑟因误服爱情魔药而身不由己地相爱，最后以两人都死于恋情收场。
⑧波莫纳亭：波莫纳（拉丁文Pomona）是古罗马神话中一个司花果的女神，她的形象经常出现于文艺复兴时的艺术中。波莫纳亭大概就是装饰有她形象的亭子。
⑨蒲复：Буффо（Buffo），指喜剧里的丑角、小丑。这里这个词作为专有名词（首字母大写），意思是国公把“小丑”当作堂吉诃德的诨名，就像汉语里“王二傻”这类的叫法一样。
⑩亚龙若：Алонзо（Alonzo），这是国公的名字。今多译为阿隆佐。
⑪《堂吉诃德》中吉诃德经常吟诗，作者大概因此安排桑丘（山嘉）感到自己耳濡目染也受了影响，说话好像念诗了。
⑫罗马马戏院：即“罗马斗兽场”。古罗马帝国时兴建的圆形大赛场，其中举行的娱乐活动包括奴隶格斗、人与野兽搏斗等残酷的项目。
⑬亚菲利坚：Африкан（Afrikan），其实就是“非洲人”的意思。国公在胡诌巨人的名字以取笑吉诃德。
⑭萨腊清人：Сарацин（Sarancen），今译萨拉森（逊）人，中世纪欧洲对东方的穆斯林和其他非基督教徒的称呼。萨拉森人对于西班牙天主教徒来说也是“异端魔道”，这里国公将其与“西班牙人”并列，显然仍是在胡诌以取笑吉诃德。
⑮黄黑种，绿黑种：都是从“黑种”胡诌出来的。
⑯国公的这一大通胡说八道是故意模仿骑士文学的情节。在《堂吉诃德》原著中，一位公爵也曾安排这样的把戏来捉弄吉诃德主仆，参见下卷第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等章。
⑰别针：原文булавой，意为战锤或权杖。此句疑译文有误，似乎译为“一个胖黑人，头上扎着包头布，拿着一根奇怪的节杖”较贴切。
⑱马赫谟德·赛赫：Махмуда Шейха（Mahmuda Sheiha），胡诌的人名。“马赫谟德”（今译马哈茂德）是常见的穆斯林男名，“赛赫”（今译谢赫）是一种穆斯林的头衔或尊称。这些扮演巨人亚菲利坚及其手下的黑人应当是公爵府上的黑奴。
⑲我可怜的护胸甲：吉诃德的盔甲又旧又锈，见《堂吉诃德》上卷第一章。
⑳英雄的盔帽，被野蛮人的手变成了剃发师父的洋铁盆：实际上这个“头盔”本来就是理发师的脸盆（但并非洋铁盆，应为铜盆）。参见第一场注⑳。吉诃德硬要说它就是头盔，被不识货的人重铸才成了脸盆的样子，见《堂吉诃德》上卷第二十一章。
㉑帕拉廷：法文Paladin，又译“帕拉丁”“圣武士”等。传说中法国查理大帝手下的十二个勇猛无敌、捍卫基督教的骑士，是骑士文学中经常描写的人物。帕波在挖苦吉诃德。
㉒舐一舐你的衣服的边沿：也许译为“亲吻你的衣摆”较为贴切，这是一种欧洲贵族男性对贵妇表示尊敬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