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监狱里的一间屋子。董吉诃德躺在板床上。从窗子里面透进一些暗淡的黄昏时候的光线。山嘉和狱卒低低的谈着话。
山嘉 是的……很，很慈善的武士。世界上最热心最慈爱的人哪。可是，总是要闯祸——不是坐牢，就是挨打。我给他 说：“武士老爷，你错了：现在真正的世界，不是你心上想的世界。”他的回答是：“这是世界错了。”我给他说：“反对世界是不行的。”他说：“反对良心也是 不行的。”
狱卒 良心！没有良心也不好，因为三心两意的——什么事都要干，那就容易受罪呢。可是，有了良心也不好，因为良心不肯安分守己的和大家一样的想法。没有良心要犯罪，良心太多了也要犯罪。
山嘉 我讲的也就是这个：要聪明一点儿的过活——就不要什么良心。要知道人家要你干的是什么；你就干自己的事情，别给人家去捣乱。要做羊子，不要做狼，也不要做看家狗。自然，做羊子也要做聪明的羊子，不然人家又要干你。
狱卒 也要会露出些牙齿给人家看看，要是用得着的话。不过，牙齿只好露给最没有用的人看：对小家伙挺胸凸肚，对大人卑躬屈膝，——那就一定长命百岁的了。
山嘉 我和你真是知己。我就是这么样，以前在自己的无花果树底下①就是这么过活的。我的孩子和老婆也和我一样，都是安分守己的。现在……唉，典狱老爷，这个生活多么苦啊。
狱卒 山嘉，为什么你不丢着他走呢？难道他给你这样多的钱吗？
山嘉 他什么也不给我，不过答应派我做一个海岛上的省长呢②。
〔狱卒笑着。
我自己也知道，省长是做不成的了！假使我现在还跟着他，那倒也不是为着什么海岛，而是为着可怜他。他的人真是太好了。
狱卒 山嘉，那些打你们的人的确打得不错。做人要做个实际的人。你既然跟着这个呆子，还说是为着什么感情，——那你自己也是个痴子。
山嘉 （胡涂到万分样子）是呀，是呀。
狱卒 我是讲实际的。可以做好人的时候，就做做好人；应该要干点儿卑鄙的把戏的时候，我也就干，这就是讲实际。这才是真正的聪明。
山嘉 不错，的确不错。现在我们坐牢也坐了两个礼拜了，我的老爷一天天的坏下来了。给我们谈得起劲。他起身就要 问：“我做了个什么梦呀？”就这么谈起来了，谈那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叫我听得这么许多，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学我那匹灰色驴子爬在地上叫呢，还是喝 得个大醉去做小鬼？
狱卒 他睡得那么多。
山嘉 典狱老爷，他是为着要做梦呢。他说：“监狱算什么，我在梦里还是自由的，甚至于还飞呢。”
狱卒 （看看吉诃德，笑着）他也许现在就在飞哪。
山嘉 有什么好处……等一忽儿又要做许多诗了。我以前倒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现在，他差不多时时刻刻都在押着韵 的说话了。有时候我求他：“武士老爷，我崇拜的好老爷，至高无上的董吉诃德，你不要说‘诗话’罢，可怜可怜你的苦跟班的罢！”一点儿也没有用处。（思索 着）我已经觉得我自己也在做诗起来了。
狱卒 有点儿不妙罢。
山嘉 譬如——
O，上帝，上帝呀，我的上帝， 我要擦靴子，可没有东西；
或者——
以前，我也吃的，可是象一只野鸟； 现在，关在监狱里面，吃葱③和面包！
狱卒 你倒做得不错。
山嘉 （有一点儿不好意思）我还做了一首诗，是说你的呢。
狱卒 怎么样的？
山嘉 （朗诵）
要是监狱胀破啦， 那才乱七八糟哪。 这里要突然跑一个空。 当心些，典狱的老公公： 要胀破的呀！马也摔得下来， 闻一闻试试看，来，来，臭得来！④
狱卒 很好。内容有意思，形式也漂亮。我尤其喜欢你那末了一句——“来， 来……来。”
山嘉 （很得意的）“闻一闻试试看，来，来，臭得来。”
狱卒 你听见吗？
山嘉 这是牧童在吹“画角”呢。
〔窗子外面很凄惨的吹着牧童的“画角”。
狱卒 他吹得无聊得很。要寻死哪。
山嘉 是啊……可怜。
〔两个人都听着。
山嘉 我在无花果树底下……也有过多么快乐的日子呵。（叹气。）
狱卒 我从来也没有过自己的屋子，自己的无花果树。
〔吉诃德抬起头来。
山嘉 他醒了。典狱老爷，你去罢。
〔狱卒向吉诃德那边看了一看，走下。吉诃德在床上坐起来，向四边看。
吉诃德 山嘉！我早就张着眼睛躺在这里听了，那牧童吹得多么好，啊！我心上是那么复杂那么细腻的情感。我想这样来说……
山嘉 慈悲的大老爷，你又要说“诗话”了？
吉诃德 是啊，这种“诗的话”是叫人和安琪儿亲近的话哪。
山嘉 安琪儿说的话是诗吗？
吉诃德 正是；而且他们还唱呢。
山嘉 这倒有趣得很，可是，后来……也许要厌烦的罢。如果世界上大家都要唱诗，那我宁可搬到月亮上去了，人家说月亮上一切都是不做声的。
吉诃德 你现在还在世界上，请你自己别做声罢，听着：
O！你唱的是普通的可怜罢？ 你心里可有的是忧愁和慈爱， 你给我说：可怜些苦人罢。 让心窝里生长那慈爱的悲哀， 象花一样的生长—— 没有罪过的喷香； 要知道：在这个震荡变幻的人世间， 人是多么可怜，多么可怜，多么可怜！
山嘉 （思索着）这一次我有点儿懂得了。平常，你说“诗话”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懂。
吉诃德 可是，你用“心”去感觉呀。
山嘉 用“心”……还是用的鼻子罢……你抬起了头这么叫喊的时候，你的灵感特别得劲的时候，——我的鼻孔里面就要发痒起来，我赶紧要摸摸鼻头，叫它不要打喷嚏。
吉诃德 可怜的山嘉。有一个问题叫我为难：你的灵魂也是不死的吗？
山嘉 啊哈！
吉诃德 我们死了之后，你不能够再做我的跟班的了。山嘉，你是要落后的……你想想看：假使我们死了……
山嘉 上帝保佑！
吉诃德 我的灵魂，我是知道的，它一定要飞的。也许它的翅膀不这么结实，象小鸟似的。可是，天上的朋友，有原谅我的，会来帮忙，我的灵魂始终会飞的。而你的灵魂呢？你的灵魂，我怕，还是一条毛虫，可不是蝴蝶儿哪。
山嘉 我无论如何不离开你的，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自然，我的灰色驴子赶得上你的罗息南德马，大概是因为你的马 是诺亚的“柜子船”上的马种⑤。可是，我自己也会想点儿法子的。我的灵魂，无论怎么样，也要向着你的灵魂去的地方爬过去的。你总有休息的歇脚的时候，我的 灵魂总有追上你的希望。我的灵魂是要一直爬，爬，一刻儿也不休息。
吉诃德 好山嘉。安琪儿会把你载在他们的大翅膀上，一块儿飞去的。
山嘉 阿们！现在我去看一看，蒲巴太太⑥给什么东西吃。
吉诃德 去罢，山嘉。
〔剩得吉诃德一个人。
我做着神奇的梦，有预兆的梦。刚才我梦见末日审判⑦……我在很高的白云堆里，站在一个什么人的面前，他脸上放着那么亮的光，看都不能够看他。他给我 讲得很严厉，很威严。他说我的慈爱……我的慈爱……可是我不懂得为什么说我的慈爱不好。打雷的声音震动了天地，另外有一个人用淡红的云彩很温柔的包围了 我，他请求审判官不要罚我的正直：“不要，不要，你不要罚他的……他的……他的正直。”他说了什么样的正直，可是我不记得了……奇怪的梦，厉害的梦。监狱 里的生活比世界上更加丰富，在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打扰着我的心灵。（稍停）我要是想起什么熟人来，我要是想他们也在这监狱里，他们的神气就忽然活龙活现的出 现在我的面前，简直象活人一样。（闭着眼睛）譬如马理亚·斯德拉——她那种皮色多么迷人，可爱的额角，悲哀的樱桃似的嘴唇，那个眼睛，碧蓝的象两颗星！多 么神奇的象安琪儿似的姑娘！
〔监狱的门轻轻的开开，斯德拉提着一只篮走进来。
吉诃德 （闭着眼睛）O，可爱的马理亚·斯德拉，愿意你有幸福罢。我要你有时候想起这么一忽儿……不要，不要，这一定是痛苦的一忽儿。你已经吃着许多苦头，可爱的，没有人保护的心肝……
斯德拉 董吉诃德！
吉诃德 （睁开眼睛）这是做梦！
斯德拉 是我自己。
〔稍停。
我给你拿了些果子，软面包，一点儿野味，一点儿酒。我不能够得到公爷的准许，他不许我来见你。他一听见你的名字就叫喊起来。我这是买通了典狱官来的。这当然是不好的，可是圣人说的：为着好的目的可以用坏的手段⑧。
吉诃德 什么？O，姑娘！这种可怕的话再也不要上你的干净的嘴。你能够讲什么目的呢。目的是在命运的手里。做好事，说直话，其余的事总凭上天去安排。
斯德拉 你是个直心直肚肠的人。
吉诃德 可是，我谢谢你，公主，谢谢你来看我。你的欺骗是可以饶恕的，不过不是因为目的好，而是因为动机好。你是因为可怜我而来的。
斯德拉 不是，不是，董吉诃德，不是可怜。自从看见了你那一次的可怕的样子，象上帝的震怒的大安琪儿的神气，我对于你就不是可怜，而是无限的敬重和崇拜。
吉诃德 圣母娘娘！你在我这种黑暗的地底里，送给了我多么宝贵的精神！
斯德拉 董吉诃德，把你的手给我，我要和它们亲嘴，请你准许我滚进你的心窝。我没有父亲，O，董吉诃德！我的周围，我看不见一个好人。我是这样希望有父亲的慈爱。
吉诃德 （很小心的抱她）到我这里来，我的可爱的宝贝的女儿。（他坐到凳上去，她坐到他的腿上去）我在自己的膝盖上觉着有个孩子坐上来，也是很甜蜜的。
斯德拉 董吉诃德，你不要太相信人。如果我是你的女儿，跟着你到处去，人家就不会那样欺骗你了。你的人可那么好，那么聪明，那么有力量，大家马上就不再当你是傻瓜了。笑你的人是多么卑鄙。你的声名是多么容易得到尊贵的光荣呵。
吉诃德 我知道人家当我是痴子。
斯德拉 （靠紧他的身体）这是因为你那么好，那么光明，象天神似的尊贵，慈悲相的武士！（和他亲嘴。）
吉诃德 公主，太亲热了，心上都痛呢。
斯德拉 我是多么孤独！你的亲爱是多么甜蜜！董吉诃德。你已经上了年纪了，你是个游行的武士，有着可笑的声名，我可愿意整个身体都交给你……一切……一切都……我们俩都是孤独的，都是和大家合不来的。
吉诃德 （突然间站起来）请你走开罢，公主，我是不配的，我是有罪过的。（走到壁角里去，两只手遮着脸。）
斯德拉 出了什么事情了？
吉诃德 我请求你，我哀求你，现在就去罢，现在就去。你也不用再来了，永久不要再来了。
斯德拉 我的上帝！我怎么得罪了你？
吉诃德 安琪儿，我求求你。你碰着了龌龊的，什么也不配的人……走罢。
斯德拉 可是，亲爱的武士，亲爱的武士……
吉诃德 O，你走罢。不要叫我受罪了！
斯德拉 （走到门口，回转身去，向着吉诃德做着激动的手势。）
吉诃德 （往后退。她走下。）
吉诃德 （大踏步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站住，用手抓着头）不得了！糟糕，糟糕！真古怪！向谁去忏悔呢？你们，监狱的墙壁呀，你们看见了我的受苦；你们，鬼神呀，你 们是到处都在的；你们看见了我这样的老年人，在膝盖上抱着一个姑娘，自己说要做她的父亲，可是感觉到了……到了……兽欲的冲动……你们要说什么……O，不 得了……
山嘉 （学着猫叫⑨，走进来）蒲巴太太脸上的笑涡儿，味道真不错。好老爷，恭喜恭喜你的跟班罢，我刚才把蒲巴太太的两边的嘴巴⑩都亲了个嘴。我似乎给你散了心了罢！
吉诃德 别做声，混蛋！不要忘记对着天忏悔你这种罪过。
山嘉 好老爷！如果你说话的意思是叫我懂得蒲巴太太不是我自己的老婆，这固然不错。可是，典狱老爷该着这位太太，简直是不 喝酒的人该着酒窖，好老爷，你得知道。如果你以为和女人亲嘴都是罪过，那可要……请天老爷想个办法，把我们改变一下。
吉诃德 许多事情多会诱惑你。可是，天老爷把我们生得这样会犯罪，正要叫我们克服罪过，建立功绩。
山嘉 既然这样，我敢说——我十分敬重十分坚决的说：——罪过是比功绩好些。你还是不敢管什么功绩好了。无论天神是怎么给你说的，人的第一等的功绩，就是他把天生的一切本领都拿出来。
〔稍停。
今天怎么特别这样吵闹，叫喊，甚至于听得见枪声：典狱老爷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说是公爷在打猎。有人说是荒野里忽然来了大批的土匪凶犯，他们在抢掠圣安东尼⑪寺院。
〔稍停。
董吉诃德！你从没有爱过女人？
〔稍停。
你以前也常常给我说起托波沙的美人，杜尔清妮⑫，她……
吉诃德 别做声！不要你做声，因为你讲的都是混话，你的说话凑在一起，也有点儿的鬼聪明，——也许真是魔鬼的聪明。
山嘉 （赶紧在嘴上画了个十字）⑬这样吵闹！你听见枪声吗？一定在附近闹了什么乱子。
狱卒 （跑进来）把咱们这监狱围了起来了。好些人拿着武器，包围着监狱。卫兵都逃走了。啊呀，这是我的责任呀，我宁可死，——没有通行证是谁也不让进来，谁也不让出去的。
山嘉 忽然间真的要你的命呢？
狱卒 我想还是开门罢。
山嘉 这叫做讲实际。
狱卒 正是……（很快的走下。）
吉诃德 这是些什么人？
山嘉 我们不用怕。皇帝也不能够来抢我们的东西，因为咱们这里什么也没有，皇帝的权力就都取消了。还用说普通的强盗吗？打死我们也就犯不着。他们自己是逃犯，一定是来放我们出去的。
〔门大开，武装的巴勒塔萨走进来，跟着他还有两个武装的人。
巴勒塔萨 董吉诃德，好人，尊贵的人；你放了我们，我们是感谢的！武士，你现在自由了！
吉诃德 老爷们，你们用了强暴的力量了罢？如果你们是为着正义而行动的，那么，你们不要忘记了仁爱？
巴勒塔萨 （大笑）傻瓜！现在我们在这城里到处开枪杀头呢。
——幕下
注：
①以前在自己的无花果树底下：《圣经》典故：耶稣收拿但业为徒时，称“我看见你在无花果树底下”。这里应当是山嘉借以指自己还没被吉诃德叫出门冒险、还在家中碌碌平安的时光。《堂吉诃德》原著中山嘉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常常满口熟典俗话。
②《堂吉诃德》原著中，吉诃德承诺将来如果征服了某个海岛，就让桑丘（山嘉）去当总督。参见上卷第七章。当时西班牙经过殖民扩张，占据了大量海外地盘，包括许多地中海和大西洋上的岛屿，当海岛总督之说恐本于此。
③葱：原文луковицей，洋葱。
④这首歪诗原文头两句既押头韵又尾韵，中两句押一韵，末两句押一韵，尾句反复三次咏叹，正是一唱三叹，形式写得非常工整漂亮。
⑤诺亚“柜子船”上的马种：希伯来传说上古时诺亚一家携各种动物在“方舟”里躲过大洪水。这里大概是指罗息南德实在太老了，好像是从诺亚方舟那时候活到了现在似的。
⑥蒲巴太太：蒲巴（Пуппа，Puppa）是狱卒的名字（见人物表），蒲巴太太即他的妻子。
⑦末日审判：基督教教义中所说上帝最后清算世人罪过的审判。
⑧这是依纳爵·罗耀拉（Ignacio de
Loyola，1491—1556）的格言（又译“目的证明手段正确。”）。他是一个狂热的西班牙天主教徒，创立军事化的修道会“耶稣会”，激烈拥护天主
教会、对抗宗教改革运动，不惜采取私刑、暗杀等恐怖手段。死后被教会封为圣人。
⑨学着猫叫：疑误，似乎译作“哼着小曲”更贴切。原文мурлыкая，指猫喉咙里发出咕噜声，转指轻声哼唱。
⑩嘴巴：指脸颊。
⑪圣安东尼：当指里斯本的安东尼（Antonio de Lisboa，1195？—1231），天主教圣人。圣安东尼寺院即以他命名的修道院。
⑫杜尔清妮：Dulcinea，杨绛本译“杜尔西内娅”。《堂吉诃德》中的人物，名为阿尔冬莎·罗任索（Aldonza
Lorenzo），为托波索（Toboso，即此处“托波沙”）村一农妇。吉诃德为了模仿骑士文学中的主角而将其定为自己的心上人，起了这个名字（意
为“极其甜蜜”），并誉为高贵无比的绝世美人。实际上杜尔清妮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参见《堂吉诃德》上卷第一章。
⑬在嘴上画了个十字：基督教迷信，认为说到魔鬼就会引来魔鬼，这时画十字方可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