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场
谟尔却 （跪着。祷告了一忽儿。站起来，发恨的踏着脚）唔，我有什么办法呢？烦闷……我没有那样的天才……我愿意给许多钱，只要能够使我变成神秘家。（稍停）魏斯 孔新伯爵，咱们还是玩一下弹子球罢。（从枕头底下摸出弹子球来）这样。先来的是好谟尔却，他只要想做个好小子。第二个来的是恶谟尔却，他要想……噢咿，他的想头多得很呢。来罢，安琪儿的谟尔却，福音的谟尔却……一……二……丢了！不，这不算。我重新再来。一，二，三，四。丢了！没有办法。现在，恶魔的谟尔 却，地狱里的谟尔却，你来罢。一，二，三，四，五，六，等等。（继续打着弹子球。）
〔门开开了。狱卒走进来。他站在门口，嘻着嘴笑。
狱卒 伯爵操练呢！
谟尔却 这是你，是呀，我在这里玩。还有什么别的好干呢？
狱卒 你马上就要有不少消遣的事情哪。我不知道怎么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有命令，叫我把以前的国公和夫人带到你这儿来这么一点钟。
谟尔却 唔？当真的吗？
狱卒 我怎么敢……
谟尔却 要是他们来我这里，我赏你一个“赤欣”①。
狱卒 噢，他们很快就要来的。
谟尔却 给我记上数目……（又打球）一，二，三。（继续低声的数着。）
狱卒 仿佛有个客人应当来看你们大家。
谟尔却 啊呀，丢了！客人？这一定是那个长子②——董吉诃德。（拍拍狱卒的肩膀）什么都好起来了。基督给强盗说的，叫他在自己的天堂里记着基督。
狱卒 对不起，你说错了：这是强盗请求基督的③……
谟尔却 你不是强盗，你甚至于和他是相反的，你是狱卒哪，可是你始终是个痞子。这样，（很滑稽的高兴着）你快要跟我一块儿喝酒吃鸡哪。
狱卒 多谢多谢。你看：国公和夫人来了，他们那么响的争论着。
〔国公很暴躁的走进来；国公夫人跟在后面，也很兴奋。狱卒走下。
国公 这是干什么，是不是叫我们来大家见一见，就要永诀了？
谟尔却 （滑稽的悲伤着）永诀了，国公。
国公 你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谟尔却 他们要把你绞死。
国公 绞死？这算什么样子！这不行！他们不敢的！至多呢，他们也应当杀我的头④！
谟尔却 还不是一样么？
国公 不。我要抗议。夫人，不要你说话！我们倒运了，你就变了这么一个蠢女人。放荡鬼。我们现在的政策只有一个：保全性 命，以后再看。就是这样。唔，谟尔却，请你听我的计画，我已经详详细细的想好了；固然，我要承认，用这样一个不稳定的脑袋来想，实在有点儿困难。夫人，不 要你说话！我完全确定的承认：我实在怕死。我怕，我怕！把人关在监狱里，叫他知道要处死刑了，——这实在是难受。我抗议！就是这样！（把手放在额角上）我 现在是满头冷汗。谟尔却，他们给酒吗？我，他们是给的，你叫他们拿些酒来。
〔谟尔却走到门跟前，敲了几下，狱卒立刻就出现了。
谟尔却 畜生，你在这里偷听？（狱卒不做声。谟尔却对国公说）这个人是世界上最混蛋的两面三刀的家伙。他，什么人都服侍。（对狱卒说）拿一杯黑莲丝酒⑤来给殿下！
狱卒 立刻就有。（鞠躬，走下。）
谟尔却 假使你有计划，低低的给我讲。
国公 这是那么好的计画，就使站在屋顶上叫也不要紧的。
谟尔却 （很滑稽的）唔？
公夫人 羞得很，羞得很。
国公 不要你说话。这个女人听了我的最精细的自卫的方法，她还不佩服。她只在破坏这个计画。你知道，她想在监狱里来表演一套武侠小说⑥。
〔狱卒拿了酒上来。国公很口渴似的喝着；狱卒用茶盘托着酒杯走下。
国公 这样。我念着，你用心听好了，谟尔却。我不写，而只是宣读一个文件，在这个文件里，我讲我自己的所谓罪恶，说出一切 可以说的事情。我要骂君主政体，骂教堂，骂我自己的父亲。我要向那些混蛋提议，请他们也在这个宣言上签名，如果他们能够放我。哪？他们能够把这种宣言印出 来吗？呵？难道这不是他们的利益吗？呵？
谟尔却 他们会懂得的：你以后要否认这个宣言，要说这原是他们自己写的，而你不过是在死刑的威迫之下签名的。固然，这也可以在精神上破坏你的信用。可是，殿下的精神上的信用早就破产了。
公夫人 不的，他们的办法还不是这样的。他们把你宣读的文件公布出去，并且说这是你要想赎命，所以把这种无耻的文件出卖给他们的。
国公 人家不会相信他们的……
公夫人 会相信的！
谟尔却 会相信的。
国公 那我还有什么方法赎命呢？
谟尔却 要是慢慢的继续的暴露你的统治的秘密，再加上西班牙和欧洲的其他君主的秘密，——还可以自己杜造出一些故事来，—— 其实，就使没有什么掺杂的东西，也就够得上一千零一夜的了，甚至于还不止呢。你去做他们的希赫莱萨达⑦罢。哈哈哈。
国公 你笑吗？你想出了什么法子，好宝贝？你听我的话：如果谁要是从这里逃走了，那其余的人都要立刻绞死罢？呵？（揩揩额角）我们大家约好了，不要互相牵累呀。
谟尔却 我是要逃的。我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够娶马理亚·斯德拉做老婆，我醒着也在梦见她。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够住到普洛望斯⑧地方去，在海边的橄榄树底下，渐渐修 成圣人，平心静气的过日子。或者，我再来冒一次险：暴动起来反对暴动的平民，烧掉乡村，斫杀乡下人，戳死革命党，渐渐的打到帕支那里去。
公夫人 谟尔却，如果你逃得脱，你一定要打死他们。他们就完了。
国公 谟尔却，你逃不掉的……你不要打仗呀……你还没有打到他们身上，我早就被绞死了，——我又正是你要救的人，为着救我，你才要打仗呢……
谟尔却 为着救你？呸。国公，你知道吗：你要是死了，我才快乐呢。
国公 （退后几步）什么？
谟尔却 我才快乐呢。你是恶人，荒唐鬼，又可怜又蠢笨。你有什么用处？只有美丽的公夫人，我倒替她可惜。第一，因为她美丽， 第二，因为她勇敢。（向国公说）你似乎要坐一坐罢，殿下？你不舒服？坐在床上罢，不要客气。（向公夫人说）可是，美人儿的太太，应当挑选一下：如果我逃掉 了就隐居起来，你的头也许可以保全；如果我要和他们打仗，我在第一天就要准备替你开追悼会。
公夫人 我痛恨他们，恨得自己都受不了。简直要气死。假使我死的时候能够知道：我已经抓住了革命的衣服——我的死能够拖着革命一同进坟墓，那么，我死也快乐的。
谟尔却 女英雄。（向国公说）你要不要和我玩一会儿弹子球？
国公 弹子球？
谟尔却 是的。你看。（拿出球来）要不要赌个东道？你赢了，我就隐居；我赢了，——我就去打仗。来罢。一，二，三，四， 五，糟糕。丢了！你要来吗，殿下？
国公 （跳起来）滚你的蛋，见鬼。你这个没有心肝的，杂种，不中用的东西。
谟尔却 哈哈哈！你说我是这样的人，——我倒以为你是这样呢。公夫人的光荣的伟大，比我们稍微高尚一点。可是要是我知道一切人都是这样醒龊，卑鄙，我可要说我们这些人只配……究竟配干什么。有一个正直的人——马理亚·斯德拉。要教会她情爱的罪过，同着她一块儿去犯罪，所谓心灵暗淡的罪，——那才甜蜜呢。（打球）一，二，……（继续打球，低低的数着。）
狱卒 （走进来）董吉诃德，拉曼伽的武士。
〔门跟前立刻出现了吉诃德，和向来一样，直挺挺的。
谟尔却 （丢下了弹子球，跑到他跟前，郑重的鞠躬，在他的手背上亲嘴）噢咿，武士，噢咿，我的光明的英雄……（哭着。）
〔国公和公夫人很奇怪的看着这一套把戏。
吉诃德 （很感动的）安心罢，谟尔却，安心罢，我的孩子。
谟尔却 孩子，孩子，孩子……
吉诃德 请坐罢……公爷，公夫人，伯爵。平民行政会的代表巴勒塔萨，人是正直的，心是软的，他虽然有许多迷误，可是准我到这里来，安慰安慰你们。
国公 他们准备绞死我吗？
吉诃德 我的安慰和这方面并没有关系，可是我也可以回答你。董帕支说的：如果我们自已的情形不好，那我们就结果他。如果保存了他，附近各国的君主就不来干涉我们，那么，他还可以有活命。
公夫人 你看！
国公 我看见的……这很聪明……这样，好武士，请你和他们说，我愿意写信给附近各国的君王，叫他们不要……
公夫人 （把两只手遮着脸。）
吉河德 我不是这类事情的中间人。我不是政治家。我再说一遍：我的安慰和这一方面的事情是没有关系的。今天，在这样侮辱的地 方，这里的三个人，都是上帝委任的高等的公侯，可是上帝的手段又把他们推倒下来，他们差不多已经接近死灭的道路，——我想在这样的三个人的跟前，最好是谈一谈心灵的不死。
国公 滚蛋，见鬼！我不愿意。也许我已经活不了几天了！与其听这样无聊的话，还不如向着天花板吐几口口沫！谟尔却，你还是劝董吉诃德来玩一下弹子球罢。（回转身去。）
吉诃德 这样，甚至于在这种时候，也许你们在这里说笑话，而……国公 （很兴奋的跳起来）你敢讲这个！（揩着额角。）
吉诃德 你，以前正是宗教的正式保护人……
国公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我统没有相信不相信，也不要相信什么“不死”。我要活，要吃，要喝，要爱，要打猎。我们的祖宗早就以为这些事情到阴间也是要做的，而僧侣——只是没有肉体的心灵。我看没有什么必要……
谟尔却 （向吉诃德说）忏悔的，罪过的人，在天堂里会不会给个安琪儿做他老婆呢？譬如人家把赫巴给了赫腊克里德，把一千个“古丽”给了沃斯曼⑨？
吉诃德 安琪儿？做老婆？
漠尔却 饶恕我的不适当的问题！为着要安琪儿做老婆，可以去干最伟大的功绩。照古代的神话说起来，许多英雄和神女仙女做夫妻，可是这都不算。《圣经》上说安琪儿也做人的女儿⑩，可是这也不算。可是，爱上一个真正的基督教的安琪儿，最神圣的，最光明的，最清净的，没有肉欲的；而把这个差不多熄灭了罪恶的火炭，竭力去吹着来，煽动那清白的心胸……
吉诃德 （受着侮辱似的）青年！你爱上了马理亚·斯德拉？
谟尔却 是的。她才是我的救星。我的这个救星，能不能够引导我脱离罪恶，而走上英雄的正直的道路，接近高尚的生活呢？
吉诃德 （长久的思索之后）她能够引导你的。为着爱和仁慈，为着改过的诚心。噢咿，还要为着牺牲……还要……请你接受我的这一颗豌豆。这是……
谟尔却 （象猫一样的从他的手里把“豌豆”抢了过去）豌豆！幸福！胜利！（很久的跳舞）（唱。）
豌豆，豌豆，
好豆，好豆，
不管上帝还是鬼，
送来的是救命豆。
滴粒搭拉，滴粒搭拉。
（坐在床沿上，喘着气）现在我怎么办呢？死？之后呢？我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懂了？滚，滚，滚出我的签押房。大家都走罢，孔雀，天鹅和鹭鸶。嘶！让我一个人死罢。走罢。我的脚已经僵了。滚！
国公 我真不懂是怎么一回事。（赶紧的走出去。）
公夫人 （向谟尔却那边走过去）谟尔却。
谟尔却 滚！（她走下。）
吉诃德 （很认真的很威严的）伯爵！
吉诃德 （张开着两只手，走下。）
谟尔却 我僵了。呜，呜，这样冷。牙牙牙齿对牙牙牙齿都都碰不不上了。白儿儿儿。格儿儿儿。（躺在床上，盖起毯子）呜，呜，呜。脚没有了。
〔狱卒走上。
谟尔却 滚！
狱卒 不行，你应当知道。那个小丸药是医生帕波做的。
谟尔却 我知道。狱卒 可是他都给平民行政会说出来了，所以换了真正的毒药。
谟尔却 （象闪电似的极快的坐起来）什么？
狱卒 你是死定的了。
谟尔却 什么，什么？（倒下去。）
狱卒 （低下身子去看他）死了。我以为他还要受一忽儿苦呢？这是我特为开开玩笑的。我也想笑笑这个……荒唐鬼儿。
——幕下
注：
①“赤欣”：цехин（威尼斯语zechin，汉译泽西诺、西昆等），威尼斯共和国发行的一种金币，后欧洲多国曾模仿发行。译者原注称“约值五块中国钱。”（当时是1932年。）
②长子：“长”读cháng，高个子的意思。
③强盗请求基督的：《新约圣经·路加福音》说耶稣基督被钉死时，同受刑的一名强盗请求他在天国能记得自己。谟尔却故意反其意而用之。
④应当杀我的头：欧洲的习惯，处死贵族用斩首刑，绞刑一般是用来处死平民的。
⑤黑莲丝酒：хереса，西班牙文Jerez。今称雪莉酒，是一种原产自西班牙的葡萄酒。
⑥武侠小说：即骑士小说。吉诃德就是看骑士小说入迷而发疯的。
⑦希赫莱萨达：Шехеразадой（Scheherazade），汉译山鲁佐德、桑亚卓等，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里的人物，为凶残的国王讲了一千零一夜故事而感化对方赎得了性命。“这里是谟尔却借此讥笑国公要想赎命的意思。”（译者原注）
⑧普洛望斯：即普罗旺斯（法文Provence），法国东南部地区，有著名的海滨疗养胜地。
⑨人家把赫巴给了赫腊克里德，把一千个“古丽”给了沃斯曼：赫巴，即赫柏（希腊文Ἥβη），古希腊神话中的青春女神；赫腊克里德即赫拉克利特（Ἡράκλειτος，前540？—前480？），古希腊哲学家；沃斯曼当指奥斯曼·本·阿凡（阿拉伯文 عثمان بن عفان ，574—656），伊斯兰教的第三任哈里发；古丽（ حُـورِی
حورية）是伊斯兰教义中陪伴升入天园的虔诚者的仙女。按，古希腊神话中娶了赫柏的是大英雄赫拉克勒斯（Ἡρακλῆς）而非赫拉克利特；至于奥斯曼
得到一千个古丽之说不知出于何典。谟尔却是在信口胡诌，取笑吉诃德。
⑩安琪儿也做人的女儿：此说不知仍是胡诌，还是《圣经》中确有其说，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