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场

〔董吉诃德的一间很大的房间。一张大椅子，许多书，这是各方面送来给他的，一堆一堆，一幢一幢，乱七八糟的堆着。一张床，还有其他的东西。山嘉跪在地上，翻着书。他在笑。

山嘉奇怪。我真不懂。可是，随便什么书，随便那一页上，总有些字眼是可以懂得的①。你看，这本书多么大。这样沉重的家伙。（他用手掂掂书的分量）要是装在头脑里面，该有多么粗的脖子才载得起它？这里是诗。（他用手指头指着书上）哪……哪……哪……啊，还有……这么长得吓人。押着韵讲了这么许多话！该是个多么空闲的人，有那么许多空闲的功夫！（四周围看了一看）哼，送了这么多的宝贝来。（从地上站起来）可是，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虽然城里面有点儿饥荒，我们昨天可还吃了老母鸡；说不定，今天还有肉有酒送来呢。（坐到椅子上去，架起了一条腿）我坚决的赞成革命！现在，正是叫我去做省长②的时候了。不然，那里去请新的省长呢！假使不委任我山嘉去做省长，那还有谁呢！我是平民出身的人，在上流社会里面也弄惯了。唉，做省长是多么好啊！假使叫我做了省长，我要多么出力拥护革命！不过……该学一学文章。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可以用一个秘书，或者……用一个漂亮的女秘书。

〔吉诃德很兴奋的走进来。山嘉从椅子上跳起来。

山嘉请……

吉诃德等一等。（走到舞台前面，出神的想着）我站在红云里面，见一个大丈夫，脸上放着眩眼的光彩，对着我很严厉的讲话，甚至于发怒似的。山嘉，他给我讲了什么？我做梦有人给我讲了很重要的事情……而今天帕支的话使我心里的梦又惊醒了……

山嘉打死我，我也不记得。吓，这才奇怪呢！醒着，我差不多一刻也不离开你的；可是做梦，咱们是各做各的。不过有的时候，我也梦见你，也许你也梦见我。可是，这有什么意思呢？就算你的梦里有我，而那个“我”看见的东西，这个“我”可并没有看见。唉，上帝造出来的世界真是奥妙，真是胡涂……

吉诃德别多嘴……

〔稍停。

是呀，他讲了战争。他也生气了，因为我……我……没有担负时代的责任。是呀，是呀。山嘉，我的好朋友……我记起来了。他给我讲：“你是个正直的好人，——不过太不行了。因为你不担负你的时代的责任。”（走来走去）山嘉，我是他们的仇敌。

山嘉仙人和好汉③的仇敌？

吉诃德我是革命政权的仇敌。

山嘉何必呢。

吉诃德（站在他面前）你以为这样吗？我的心乱了，简直象海里的风浪。他们的人是很好的。

山嘉很好。他们天天送那样好的饭来，待你也……

吉诃德别做声，你这个无意识的东西！天天有死刑。死刑是什么？——这是最卑鄙的杀人的办法。这是杀不能够抵抗的人。

山嘉可是，这是很简单的事情，我的好老爷。他们怕的是：假使在他们胜利的时候不打倒他们的敌人，那么，他们的敌人一定会来打倒他们，只要西班牙别的地方或者法兰西国王的救兵来到这里。

吉诃德吓，甚至于这个山嘉也会来磨难我。如果这个半吊子的人的理性，也会提出一些问题来中伤我的良心，那么，“我”的良心是不是保护得太不周到呢？（坐在椅子上去，很深沉的思索着。稍停。过一忽儿，有人来敲门。）

山嘉（走到门跟前去，嘁嘁唶唶的一忽儿，又回转来）我的好老爷，这是马理亚·斯德拉小姐，请你……

吉诃德（很快的站起来，走到门跟前，同着马理亚·斯德拉进来）我的小孩子，可怜的小孩子，没有爹娘的小孩子！（他使马理亚·斯德拉坐在椅子里，自己站在她的旁边）你没有危险吗，马理亚？

斯德拉（表示否认的摇摇头。）

吉诃德你哭你的亲人？

斯德拉（含着眼泪）董吉诃德，我可怜国公和公夫人，他们那样的荣华富贵享受过的，现在关在黑洞里，给下流人作践；然而，我哭的不是他们。

吉诃德什么事情叫你这样受苦呢？

斯德拉这里有一封信。（她拿出来）唉，神圣的武士，请准我读给你听罢。

吉诃德我注意的听着。

斯德拉（读信）“马理亚！我在黑洞里。我的日子是有限的了；你不要以为我怕死；可是我要生活，因为我还没有活过呢。我的少年时代是蹧跶掉了，那时候只知道荒淫。我竭力要求的不是幸福，不是胜利。不是的！我要的是德行，德行是我所要求的东西。马理亚，救救我的灵魂！给我几年忏悔的功夫，甚至于是神圣的几年。极大的对于功绩的渴望，极大的痛苦，充满着我的心灵。救救我！”

吉诃德这是谁写的？董谟尔却？

斯德拉（点点头。）

山嘉（用拳头揩着眼泪）这真是革命的成绩。这样的家伙也会变成了圣人。

斯德拉他请你帮助。

吉诃德我怎样能够呢？

斯德拉每一天他都会被杀的。他为的要拖延几天的功夫，故意供出些消息，可是这都是假口供。那些暴徒很快就会发见他的狡猾，那时候他就完了。

吉诃德然而我怎么能够呢……上帝看见，我是愿意干的。

斯德拉他请你和医生巴玻的帕波谈一谈，他也已经给医生写了信。

山嘉这都是那个靠得住的人经手的，他假装了狱卒。

吉诃德我和医生去谈一谈好了。

斯德拉有没有侦探跟着你？

吉诃德可能的。

斯德拉不怀疑吗？

吉诃德我给他们说了，我是他们的仇敌。

斯德拉你总是这样直爽的。

山嘉不实际的。

斯德拉还迟延些什么呢？要赶紧进行！每一分钟都是贵重的！我已经同了医生到这里来。我们可以说，他来是因为你不舒服。他们对于我是宽容的，因为我以前对于下流人是心肠很好的，那时候下流人还在人家的鞭子底下过活呢。可恨的这些怪物。他们现在把我们都关在肮脏的监狱里。

山嘉（在吉诃德跟前跪下）董吉诃德，慈悲相的武士，拉曼伽的英雄，西班牙的英雄，天下大英雄！我对着上帝罚咒，我对着你武士的靴子祷告，我用我可怜的脑袋请求，——随便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不要参预阴谋。人家要叫你加入阴谋呀。

吉诃德滚出去，闭起你的鸟嘴。

山嘉（站起来）唔，现在革命了；我的好老爷，我，……所谓，不是你的所谓奴才，因为所谓……因为老爷已经没有了，……所谓……我还是你的，所谓同志呢。所以请你别这么样叫喊。我劝你，因为我的肩膀上的脑袋不这么样笨，而且它也不愿意搬家，还得好好的装在这个肩膀上。是呀。（沉默）这，所谓……

吉诃德你怎么啦，暴动起来了。

山嘉不，我不过站起罢了。难道我抢了你什么？一点儿也没有。难道我不肯做你的年轻的同志吗？也没有这么一回事。可是，我们得有宪法。

吉诃德（重重的打他一个巴掌）哪，给你这个宪法！

斯德拉山嘉，害臊罢！

山嘉你打人。很好。是，是，好得很。我到巴勒塔萨老爷那儿去，把我在这里听见的话，都告诉他。

吉诃德混蛋！你说过，你还敢说你爱我。你把这个“爱”字都蹧跶了，要你那样的厚嘴唇来说这个字，——你那两片厚嘴唇，已经会说出刚才在这儿说的一篇话！马理亚· 斯德拉，你看，我是多么孤独。要知道这个驴子，总算是唯一的一个人，他恋着我，我也恋着他。要知道，我真的爱他，象爱兄弟一样，虽然他是那么蠢，那么贪，那么胆小，那么爱多嘴等等等等。我爱他。我没有一次忘记替他祷告的。当他生病的时候，发热，说梦话，——我整天整夜的陪着他。

山嘉（哭着跪下来）饶了我罢，噢咿，饶了我罢，只要你能够！自然……我这样恋着你……这样……象只狗拴在走江湖的绳子上。噢咿，饶了我罢，好老爷。

吉诃德好了，好了，山嘉，好好的。（把他从地上搀起来，在他的额角上亲嘴）自然，你是我的同志，你是我的兄弟。这样，你不要来管你懂不了的事情。唉，可怜的家伙，出去罢，去洗一洗脸，去看看厨房里烧些什么菜，总要听我的命令。

山嘉（喘着气，象个刚刚哭过的小孩子）是，是，我的好老爷。

斯德拉你请医生进来，他在门外边等着呢。

〔山嘉走下去。

斯德拉我知道你能够救他。

吉诃德我的责任是很明显的。

〔医生进来，鞠躬。

帕波伟大的英雄。我没有披上雨衣，也没有盖上帽子，为的是不要引起人家的怀疑。我到你这里来是简单的，因为你有些不舒服。

斯德拉医生老爷，董谟尔却的请求是什么？

帕波要解放他。他这个人读了不少书，而且是个浪漫主义家，他发明了一个方法，值得写冒险小说的作家称赞的。

斯德拉怎么一回事？

帕波可敬的董吉诃德要求和谟尔却会见，最好是要求和国公家族以及谟尔却一块儿会见。

吉诃德可是他们不准我的。

帕波为什么呢？你可以说真话，就是你因为仁爱起见，要去安慰安慰他们，仿佛……牧师似的。

吉诃德要是昨天，我只要要求，巴勒塔萨是会答应我的。可是，医生，今天我已经公开的和他们宣战了。

帕波原来这样。哼……哼……这很好，也很不好。可敬的武士，这很好，因为你赞成我们，你也反对野蛮人，反对流氓，反对绞犯，反对出卖基督犹大，反对荒唐的家伙，淫荡的家伙，我给他们……（咳嗽）噢咿，我恨得要死。我恨这些恶魔，这些混蛋，简直要气死。呸……噁……呸咿……

吉诃德你不喜欢他们？

帕波噁，要是他们落到了我手里，可敬的武士，那我才不枉做一辈子医生呢。我要想出一切方法，叫他们的身体多受些痛苦。

斯德拉医生，你真可怕，你是个恶人……我们……和董吉诃德……是好人。

帕波对得很……嘻嘻嘻……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兴奋了。虽然我的兴奋原是出于真心的。这样，这样，这样……我们讲到了什么地方？是了，就这样罢。这是非常之开心的。单是这一件事：你已经公开的和他们斗争。我们是弱者，他们是有力量的。那儿会有什么公开的战争呢？应当说谎话。

吉诃德只管目的，不管手段？是吗？

帕波唔，自然哪。你要不要救董谟尔却？

吉诃德全心全意。

帕波不说诳话，不设骗局——就不行。

吉诃德即使为着最神圣的事业而应当说诳，或者应当用另外的方法去杀人，不象公开的战斗一样，那么，我也只有让开，这是我的原则。

帕波这好极了。我戴上帽子就回家去。明天或者后天，我们的谟尔却就要吃暴徒的斧头。怎么样！完了！再见罢，关于有德行的生活的幻想！（向门那边去。）

斯德拉董吉诃德。发发善心罢。发发善心罢。（抓着他的手。医生一只手扶着门环，站住了。）

吉诃德可是，你们要记得，他们本来也是要给人类造幸福的；我所以成了这些理想家的敌人，就只因为我是要求干净的手段的人。我已经给你们说过了，这是我的原则。背叛自己的原则的人，甚至于不配进地狱，而要完完全全的死灭。

帕波可是，我们都只配完完全全的死灭，不管有没有原则。

斯德拉董吉诃德！发发善心罢！发发善心罢！（跪下来，含着眼泪望着他。）

帕波要知道值不值得干这件事，至少你要听完我的话。

吉诃德（搀起斯德拉）我听你，可是我……

帕波这样，你拿着谟尔却的信去见巴勒塔萨，不要去见那个头脑帕支——他是石头做的，要见就去见那个空洞的巴勒塔萨——他是泥做的。你给他说，谟尔却忏悔了。也许你还可以说，国公家属的心灵也改好了。你要求去见他们。你怎么会有害处呢？你和革命的敌人并没有关系。卫兵只管可以多添几个。你甚至于可以给他们……搜查一下……进去的时候和出来的时候……这样……难道巴勒塔萨不会软下来吗？不肯宽容一些吗？他可以给你办这么一件事，你是他的朋友，武士，你是他所感激的人，他想你们两个人的友谊可以恢复，他动摇着……啊？（很狡猾的挤着眼睛。）

斯德拉说下去，说下去。

帕波之后呢。我给你一个小纸包，只有小核桃那么大，只有豌豆那么大。你可以把它放在嘴里，夹在牙齿和巴掌里面。你把这纸包给谟尔却。在监狱里随便你说句什么话，就走好了。哼。（举起一个指头向着天）这是毒药。

斯德拉这是毒药！

帕波这是毒药。谟尔却吃了它就要死的。

斯德拉啊！

帕波可是没有完全死。他要死三天。自然大家当他是死尸，要把他葬起来。他们会准他葬在自己的家墓里。为什么不呢？到第三天，说得清楚些，到第三天晚上，我们这些阴谋家到他的坟上去……你们懂得了罢？自然，要准备几匹好马。（举起一个指头，向着天）这对于谁也没有害处，因为谟尔却复活起来，要过的是正当的生活，要干神圣的事业。

斯德拉谟尔却以前荒唐的时候，你记得罢？他为着爱上了公夫人来麻烦你，那时候我因为你说的话那么好，所以爱你。你记得罢？那时候，你也担任了欺骗的罪恶，也违背了自己的原则。董吉诃德，你是伟大的人物。现在呢？唔，自然，你要离开自己的原则，你要说谎话，可是你是良善的，你甚至于把自己的心灵都委托给别人。

吉诃德唉，没有罪过的嘴里，讲出这样的诡辩！唉，青天白日的理由！唉，每天的悲伤压在我的心上！（坐在一堆书上，很深沉的思索着。）

帕波而纸包是小得很，真正是小把戏，你看？这就是。这里面就包含着三天的死和复活。嘻嘻嘻！差不多是整个的基督教教义。④

斯德拉董吉诃德，你看看我的眼睛。我差不多还是小孩子。我的心是小孩子的心。上帝说的：“汝其有赤子之心”。⑤你相信我：如果你说不，那我就离开你，当你是假圣人，或者……如果你说是，那我就给你辩护。我愿意用世界上的幸福替你洗刷罪过，我用我的头发替你揩干净⑥。董吉诃德，你记得吗：是礼拜六为着人的，不是人为着礼拜六的。⑦

帕波（向着旁边说⑧）或者……不是人为着原则。随便什么也比不上天真烂漫的狡猾。

吉诃德（很深沉的叹了一口气）我同意了

斯德拉 Gloria Mariae Virgini（圣母马丽万岁！）⑨

帕波这是胜利。

吉诃德谁的？

斯德拉噢咿，仁爱的胜利。

——幕下

注：

①在《堂吉诃德》中，山嘉屡次说过自己不识字（如第一部第三十一章），后来又说自己能签名，认得几个字母（见第二部第三十六章）。

②省长（губернатор）即总督，《堂吉诃德》中吉诃德许愿让山嘉做海岛总督（见第一部第七章）；后来一个公爵为了捉弄他们，让山嘉当过几天“总督”（见第二部第四十四章及其后）。

③仙人和好汉：原文可译为“巫师和巨人”。参照第三场注①。

④指基督教关于耶稣基督死后三日复活的教义。不信神的帕波在取笑虔诚的吉诃德。

⑤汝其有赤子之心：出《新约圣经·马太福音》，和合本译为“变成小孩子的样式”。

⑥我用我的头发替你揩干净：《新约圣经》记载一名妇女曾用头发为耶稣擦脚，天主教会认定此人是抹大拉的马利亚，并尊之为圣；斯德拉的名字也是马利亚（马理亚）。

⑦是礼拜六为着人的，不是人为着礼拜六的：出《新约圣经·马可福音》，和合本译为“安息日是为人设立的，人不是为安息日设立的”。

⑧即向着观众说台上其余人物听不见的话，相当于中国旧戏里的“背云”。

⑨Gloria Mariae Virgini：天主教徒祈祷的口号，直译为“处女玛利亚的光荣”。译者原注“等于中国人说‘阿弥陀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