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场

〔坟山。杉树,玫瑰花,大理石的墓碑。新近做好的谟尔却的坟,上面竖着木头的十字架,一个白色的花圈。月亮照着。远远的听见小琵琶和孟达玲①的声音。董吉诃德和山嘉穿着雨衣走上。

山嘉    夜里逛坟山——我实在有点儿不愿意。我想,总得逛惯才行。

吉诃德    啊嘿!山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坐在坟山上的一块石头上去)这里的世界,只闻得玫瑰香。你听见吗:谁在那里开心呢,给他的爱人唱歌呢。

山嘉    那多么好。只有我们才象僵尸②似的坐在坟山里。请你不要这样看我:你那双眼睛象玻璃似的;你那么瘦的脖子和干枯的脸!——简直是个阴灵。

吉诃德    想起来世界上一切都是阴灵,那是多么安心。可是,山嘉,并不是一切都是这个样子呵,唉,不是呀。痛苦始终还是痛苦。山嘉,也许忽然向我做了空前的新的痛苦的原因呢。

山嘉    我已经给你说过,叫你不要参加阴谋……

吉诃德    我已经脱离了。我不参预他们的阴谋。甚至于不管马理亚·斯德拉。

山嘉    那我们为什么又到这里来呢?难道就是来唉声叹气的吗?

吉诃德    (不做声。稍停之后)唉,山嘉,我要知道,也许还可以纠正呢?

山嘉    (把帽子扔在地上)唉,你的心灵受罪啦,你是个多么不幸的人,班沙呀。你同谁混在一起过日子呢?

〔沉默。

我们怎么办呢?或者你自己决定变成谟尔却伯爵坟上的墓碑吗?

吉诃德    唉,要是这样就好了!我想要变成很沉重的石像,压住了他——叫他不要爬起来,因为我怕!他复活起来,大半还是个恶魔,不会是安琪儿的。

山嘉    是呀,自然哪。(和他并排的坐下)唔,你说罢:他没有真正死罢?啊?我已经猜到了,其实关于这个秘密已经说了不少冤枉话,就是我的那匹驴子也已经懂得是怎么一回事了,我想。谟尔却还活着。是这样罢?这才可怕呢。不行,叫我是再也不干这样的事情,——醒过来是在棺材里,盖着面纱。

吉诃德    是呀,这真可怕。可是,今天夜里就要这个样子。也许,他已经在这个坟里张开了眼睛了。山嘉,你听一听地底下,听得见什么声音吗?

山嘉    不行,我怕听得,地是湿的。吉诃德    (躺到谟尔却的坟上去,用耳朵贴着地)不做声,湿的地不做声。

山嘉    好老爷!有人打着一盏暗暗的灯笼来了。光线一直射到我眼睛里来了。也许这是平民行政会的警官呢。

吉诃德    这一定是巴玻的帕波。

〔马理亚·斯德拉拿着一把铲子,披着雨衣,打着灯笼走上。

斯德拉    谁在这里?这是你,武士?你始终来了?这多么好!医生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来。我好容易弄着了一把铲子,自己先来了。唉,上帝,我是多么苦呀!我觉得立刻就要死了。

吉诃德    把铲子给我。就要掘起来。早些掘,总比迟了好些。

斯德拉    (把铲子给了他,他就掘起来,而她提着灯笼照着。)

吉诃德    我现在记起了我的一个非常之奇怪的伟大的梦。

斯德拉    你不听见坟里面有什么响动么?

吉诃德    不。可是泥土爆裂得太响了。③

斯德拉    什么下作东西在那里弹着“西赫第里亚”④的曲子。

吉诃德    我那次做梦,仿佛我在红云堆里,站在一个光华耀眼的审判官眼前。雷声轰隆轰隆的响着。那人的威严的声音给我讲着:“你敢自己以为是正直的吗?你没有了解你的时代责任。你那种腐败的正直——他正是这样说的,——你那种腐败的正直,只会产生死灭——正是当代伟大的幸福的创造者的死灭。”我全身都发抖了。我觉得 我立刻要掉下去,而我的掉下去是没有穷尽的,没有尽头的……那时候,一个很温柔的……

斯德拉    掘呀,掘呀,董吉诃德。

吉诃德    (不做声的掘着。)

斯德拉    这坟有多么深?

吉诃德    (满脚膝都是泥土了)我没有看见怎么样埋葬他的。

斯德拉    你不听见什么吗?

吉诃德    不。马理亚·斯德拉,我给你说,你同坟墓……

斯德拉    多么可怕。

吉诃德    你在上面,而我在坟墓里。(他的全身照在月亮的光线里,他看着她。)

斯德拉    掘呀,掘呀,董吉诃德。

山嘉    还是给我来掘罢。你简直在喘气。你的声音都哑了,好象罗息南德生了流涎病似的。嗳唷!(卷着袖子)把铲子给我,从坟里爬出来罢。

吉诃德    (走出来。山嘉走下去。)

山嘉    唔,这是我干的事情吗,掘死尸,也许还要更坏呢?(起劲的掘着。)

吉诃德 (走到马理亚·斯德拉跟前)是呀,当时我正觉得非常之不幸,觉得受了人家的咒骂,受了人家的判决,这时候来了一个温柔的……

山嘉   (从坟里面跳出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他在敲着!我的妈呀,他在敲着。多么怕人呀!

吉诃德   (抓住了他的铲子,跳进坟里去,竭力的掘。停止了,低下身子去)董谟尔却!董谟尔却!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又很快的掘着)哪,已经是棺材盖了。弄干净它。这样,这样。山嘉,来帮我把棺材抬出来。

山嘉    不行,不行。我无论怎么样也不干了。我还是赶紧跑路的好。

吉诃德    山嘉!

山嘉    我们两个人也抬不起这具棺材。

吉诃德    (低下身子去)这棺材只是马马虎虎的钉着。这里有没有开螺丝钉的家伙?什么?你讲什么?

斯德拉    他讲话吗?我的上帝,他讲些什么,他说什么?

吉诃德    (立直起来)他在骂人……很下作的话。你有没有开螺丝钉的家伙?

斯德拉    我没有。

吉诃德    (又低下身子去)棺材盖上有四只螺丝钉钉着。大概故意没有用大钉钉牢;可是我枉然用指头在这里旋,一点儿没有用处,要用旋螺丝钉的家伙。

山嘉    我这把刀有用吗?(吉诃德接了他的刀)打这把刀的好铁匠,做梦也不曾想到这把刀有这样的用处。

吉诃德    这把刀有用处。这样,这样。一个!(把一个螺丝钉扔出来。

斯德拉    上帝呀,我的心这样的跳!

山嘉    我也是这样,公主。

〔他们两个人都低下身子去,看着坟坑里面。

吉诃德    (又扔出一只螺丝钉)又是一个!

山嘉    他在棺材里面吵闹呢;死人,其实要说是活鬼?啊?

吉诃德    啊呀,刀断了。

山嘉    断了?唉,多倒霉!这把刀,我用了它十一年了。

吉诃德    怎么办呢?

山嘉    我还是在拉曼伽的市场上买的,真是一把好极的基督教的刀。我用它切了多少面包和牛油糕呵!

吉诃德    怎么办呢?

山嘉    你至少也得说一说——刀是怎么样断的呢。

吉诃德    难就难在不是断成两段的,不然,还可以用半段头的刀来旋呢,——刀身脱出了刀柄,刀柄破了。

山嘉    这还好。

吉诃德    这真不好,没有办法旋了。

山嘉    这还好,我给你说;我再去配一个刀柄。快些把刀身给我罢。

吉诃德    可是谟尔却呢?

山嘉    那关我什么事?(很快的把刀放到袋里去。)

〔一阵爆裂的声音。吉诃德从这里面跳出来。山嘉很快的往旁边逃,躲在杉树背后去。

斯德拉    怎么一回事?

吉诃德    他把棺材盖掀起了!(跳在坟那边去)是呀,是呀,他把棺材盖弄破了。他走出来了。

谟尔却    (披着面纱从坟里走出来,就坐在坟沿上。月亮的光线照着他。他不做声,皱着眉头。)

〔稍停。

斯德拉    谟尔却?

谟尔却    我总算是没有死。

斯德拉    你活着么,伯爵?

谟尔却    (咳嗽,吐口沫)要喝!

吉诃德    我们这里什么也没有。把面纱撕下了罢,我们到城里去。

谟尔却    混蛋,酒也没有带一瓶,就算水也是好的!(坐着,弯着身体)我累得很。我老了一百年了。我的头发没有发白吗?

斯德拉    没有,伯爵。

谟尔却    不会的!你走近些。怕么?走近些,好好的看一看,给我讲真话。

斯德拉    (走近去抚摸着谟尔却的头)我的可怜的伯爵。你有了好些灰白的头发。

谟尔却    我就说的。可是,总有人要用他的脑袋,来赔偿我的每一根发了白的头发,要受着地狱里似的痛苦而叫喊起来,来赔偿我在棺材里过的每一分钟。

吉诃德    伯爵。我对于你做了两件好事:我给你带了丸药,我……几乎是违背着我的良心把你掘了出来,因为医生没有来。我要是没有来到这儿,你也许已经闷死在棺材里了。我有理由要求你听一听我的话。

谟尔却    没有什么理由!不要你做声,讨厌的光棍,发了痴的无聊的家伙!

山嘉    (从树背后跳出来)你知道吗:为什么他这个好汉这样骂你?因为他知道,你的气量太大了,不会去告诉守卫的兵的。我可要去告发了。我受够了!这一次,这个好汉要多躺一忽儿了。(逃去。)

吉诃德    山嘉,山嘉,你干什么?山嘉,回来,山山嘉!

谟尔却    你那么哑着的声音,别叫了。马呢?

斯德拉    马还没有呢。

谟尔却    这可糟了。董吉诃德到什么地方,就一定要做蠢事,一定要糟糕。怎么办呢?

斯德拉    他们已经来了。

谟尔却    我没有气力,逃不了了。给我一把大刀,或者随便什么,——得回到棺材里去。自己不好。没有立刻戴上假面具。我谟尔却·魏斯孔新伯爵是怎样的人;蛇的头,我都拗得断,这一次可断送在班沙那样的小子手里。

斯德拉    他们骑着马呢。

〔巴玻的帕波走上。

帕波    这是怎么一回事?已经都弄好了!我的可爱的董吉诃德,你是多么好呵。大家赶快些。上马罢!马刚刚够骑,很好的马,飞 也似的,我们就走罢。我这里通行证也都有:我自己是医生领袖的通行证,还有两张医生的,一张看护妇的,一张当差的。我们刚好是这几个人。

谟尔却    可见得世界上是有鬼的,至少恶魔是有的。马理亚·斯德拉,你同我走罢。

吉诃德    我不去。

谟尔却    我也不要你去,医生帕波请你去逛逛,本来是说得玩的。

吉诃德    马理亚!

谟尔却    嘶。哈哈哈!(搀着马理亚·斯德拉的手。)

斯德拉    我要谢谢他,至少。

谟尔却    有什么谢不谢。这个老货⑤一个钱也不值。(走下。)

帕波    老货?啊哈?这是他骂你的。我给你鞠躬,不胜荣幸之至,董吉诃德。(讥笑的神气,鞠躬,走下。)

吉诃德    (坐在坟边,听着)马跑着呢。这样。他们已经在教堂那边转弯了。这样……已经听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地上已经没有声音了……小琵琶也不做声了……我的心灵也不做声了。

〔稍停。等一忽儿,吵闹的声音又来了。山嘉,武装兵士,火把。

山嘉    捉,捉,一起都捉去,别管什么;都拖到德里戈老爷那儿去,他会审问的。

〔大家用火把到处照着。

第一兵士    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慈悲相的武士。

山嘉    啊呀,这么样!唉,处罚罢!(把帽子扔在地上。)

第二兵士    现在怎么办呢?

第一兵士    只有把留在这儿的人抓去,见德里戈老爷去。


——幕下




注:

①小琵琶和孟达玲:原文гитары и мандалины,用现在的说法是“吉他和曼陀林”。

②僵尸:原文Упырь,一种斯拉夫传说中由尸体变成的吸血怪物,是现代流行文化中“吸血鬼”形象的源流。

③可是泥土爆裂得太响了:网页版原文作 но цикады трещат страшно громко,似乎应当译作“可是蝉的叫声大得可怕”。不知是原译有误还是版本有差。

④“西赫第里亚”:原文сэгедилью,疑即Сегидилья(西班牙文seguidilla),塞吉第亚舞曲,一种西班牙传统舞曲。

⑤老货:原文Старый репейник,直译“老牛蒡”,大概是说吉诃德老而干瘦的样子像牛蒡根似的。或许另有詈骂的含义在其中,未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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