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布景和第七场相同。董吉诃德坐在椅子上,很愁闷的,很懊丧的神气。山嘉站在舞台深处的门跟前。

吉诃德    这一个梦在我的眼前这么长久,象个威严的预言家。现在应了这个预言,我想起来,总算是个预先的安慰,因为那威严的云彩在我的脚底下散开的时候,我觉得我要 掉下去了,这一掉要掉好几年,要掉好几年,掉到深坑里去,忽然一个很温柔的人用轻松的云雾围住了我,我就听见非常之妙的声音——在地上向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说着:“审判官,噢咿,他完完全全值得我用怜惜的爱情去爱他。”①

〔稍停。

山嘉    干什么把你叫到这里来?(沉默)不要对我们有什么不好罢?第一次审问的时候,我们都说了,之后……

吉诃德    你说的。

山嘉    我一定要讲“我们”说的……可是,我本来要说,叫他们不要管我们好了,仿佛我们什么坏事也没有做。

吉诃德    怎么不管我们?唔,自然,他们并没有把我们关在黑洞里去,可是他们是怎么样对待我的?简直象对付有传染病的人似的。

山嘉    你最近的那次“功绩”之后,自然人家不会来和你亲嘴。可是为什么叫我们到这里来呢?

〔巴勒塔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看了一看,然后走进来。

巴勒塔萨    董吉诃德,你在这里?好的。我要你听一听一个报告。(向着门那边说)瓦斯珂,进来罢。

〔报信人进来。巴勒塔萨坐到椅子里去。

巴勒塔萨    你讲罢。

瓦斯珂    魏斯孔新伯爵的军队,说老实话,真是一帮匪徒,占领了齐河②之后,往东进兵,简直象潮水似的涌过来。一些苦得要命的穷得精光的难民,拚命的逃。而他们占领了村庄就到处放火;捉住的男子,都强迫加入军队,稍微有一点儿反抗,就要绞死。小孩子没有人管,几千几千的死掉。而女人和姑娘,给武士和匪徒当玩物。要是抓住一个有革命党嫌疑的人,那就带到大本营里的伯爵那儿去,当着他严刑敲打,简直是异想天开的Auto da fe,——活炮烙③。我总算是见识不少的了,可是听了人家讲的情形,真要噁心,真难受,还是不要详细的讲罢。可是,有一点我要说明的,就是伯爵夫人——马理亚·斯德拉公主也必须参观这种刑罚。她每一次,一开始就是这样子,都是要晕过去的。又把她弄醒过来,再叫她看这样的活地狱。人家说,有一次她哭叫了起来,她的哭声把犯人的叫喊都盖住了,她倒在地下,哀求那个魔王饶恕。这位公主的心里,有什么黑暗的秘密隐藏着,——我可不知道。然而我想,她也快要死了。魏斯孔新伯爵的白旗④上,绣着几个字,叫做“恐怖的胜利”。

巴勒塔萨    够了,瓦斯珂。你去休息一下罢;而关于魏斯孔新军队的布置,你是不是要去告诉应当知道的人?

瓦斯珂    那自然。

巴勒塔萨    你去罢。(瓦斯珂走下)董吉诃德,我们的事情不好。德里戈·帕支,我的好朋友,今天一清早,自己亲自去打仗了。现在在我们旗帜之下的人,比魏斯孔新那里的要少两倍。自然,我们用不着他那种恐怖的手段,也不肯用;然而我们应当肃清后方。我难道能够稍微抗议这么一下吗?固然,董吉诃德,我们这儿也流着血。我们不肃清后方的阴谋,就要弄到我们的军队完全灭亡。唉,董吉诃德!我并不要加重你的罪过,但是,你在这里起了很坏的作用。我不能不直说。严厉的德里戈为着要教训一般软心肠的人,——这种人的慈善只会来捣乱严重的复杂的要十分负责的实际生活,——所以他想要把你交给严厉的审判委员会。

吉诃德    我总是准备着的。

巴勒塔萨    谁又怀疑你没有这样的决心呢?谁需要你这种决心?我劝德里戈不必这样办。可是,董吉诃德,你不能够同我们在一块了。谁知道你,不要又起了什么最慈善的最仁爱的念头?……

吉诃德    驱逐出境?

巴勒塔萨    是了……唉,董吉诃德,你不能够做饥荒的流血的共和国的国民;这种共和国的领导者,要求民众的怒潮无论怎么样也要得 到胜利,他们要领导着民众,经过赤尔谟海⑤,经过大沙漠,经过残酷的战斗,达到自己的目的地⑥。可是,等到我们到了目的地,我们就要脱掉染着血腥的盔甲,那时候,我们来叫你,可怜的董吉诃德,那时候我们给你说:走进我们争得的篷帐里来罢,来帮助我们的建设。那时候,你的胸口呼吸起来要多么舒畅;四周围的情形,叫你看起来,又是多么自然呵。噢咿,那时候,你才是真正解放的⑦董吉诃德。可是,那时候,你想必还要皱着眉头,记起经过的事情,记起许多恐怖的事实,虽则这种事实,你是没有经过的。唉,你不能够了解我们是在出着代价——不出这种代价是不能够跑进那样世界的,而只有那样的世界里面,真正解放了的⑧董吉诃德才可以找着和谐和光明。

吉诃德    是了,董巴勒塔萨,我有什么话可以给你说呢。我是这样想的:他们跑进了伟大的事业的海洋里去游泳了。那是很容易迷路的,很容易使自己和别人都在痛苦里面沉醉着,因为我知道:就是做着好事,最直接的好事,人也会种下极大的恶的种子。你们的信仰——和我的是不同。可是,我们人本来又能够做什么呢?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正成了瞎子了。

〔稍停。

巴勒塔萨    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吉诃德    不知道。

巴勒塔萨   唉,又是晒得滚热的马车⑨,在熔化的黄金似的暑天底下;又是骑着马,一个长子,一个胖子,同着两个影子,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稍停)我可怜你,董吉诃德。也许,我来冒险担保你罢。

吉诃德    不要,我走好了。我不能够答应你说:我明天就一定,不把你们的牺牲品藏在我的床底下。而我又怎么能够知道,这不是第二个谟尔却呢?

山嘉    (跑进来)伟大的武士。我已经把行李都准备好了。芒白稜的盔帽,我早就用白粉擦干净了,它放着光呢,叫人看着来眼睛都要发痛。罗息南德照旧有点跷脚,它那样子,看……看起来真可怜。你的甲胄,我也常常擦着,可以说是亮到极点了。上路罢,我的好老爷。再去干新的冒险事业,趁现在——上帝老爷还没有请我们两个离开这个世界。

巴勒塔萨    再见罢,好山嘉。

山嘉   唉,董巴勒塔萨,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我……眼睛都没有闭。甚至于我跑去看我的灰色驴子,想同它商量商量,可是它是只驴子,拿它有什么办法?我不是军人,可是我想不再跟董吉诃德了,今天一早就可以同军队一起出发,去到西方战线,跟着董德里戈·帕支的脚蹬,跟着我们老百姓的军长,跟着这个红铁匠去。可是不行。我把董吉诃德丢在什么地方呢?

巴勒塔萨    (给山嘉亲嘴)你有幸福罢,好心肠。

吉诃德    我也给你亲个嘴,董巴勒塔萨。(亲嘴)要我给你们辩护,我是不能够的;要我骂你们,我也不能够,我不能够替你们祷告。我只能够和你亲个嘴,表示我们一般人都应当承认自己的弱点,表示我们的亲爱。

巴勒塔萨    现在,或者经过一个时期,我们一定达到我们人能够支配命运的权力。我们达得到⑩这个目的,只有⑪我们能够达到这个目的。不管是胜利还是失败,最后的胜利者总是我们。

吉诃德   高傲的说话。唔,又怎么啦。将来人家要叫你们是痴子。你们的道路上有过许多错误,将来还要有错误。可是,你们有你们的美丽的杜尔清妮,——象我的武士道里的奇怪的同伴。噢咿,我的佳人要低微得多……可是……可是……我始终没有得到她⑫。是时候了。啊呀,山嘉,这次的大冒险叫我累死了,我觉得我的胸口有一个心灵上的致命伤。上帝要是还顾到亚当的子孙,他总要来救你们的。

〔走下。

山嘉    老头儿不好过。他本来有点儿疯,而你们又是一阵旋风,把他的疯病都给旋进旋风里去了。唔,有什么就算什么。你们打死那个该杀的谟尔却罢。假使你们真正达到了目的地,不要忘记叫我做卡信闹谟岛⑬的省长呀。(鞠躬,走下。)

〔稍停。

——幕下

一九三二年五月十五日译完。




注:

①网页版原文在此处还有一句山嘉的台词:“Санчо. Вот в этом месте у меня всегда щекочет в носу.”,大概可译为“山嘉 我在这里一直挠痒痒。”底本无此句,或许是由于版本差异。

②齐河:Цихо,这个地名不知是否有所实指;“齐河”是音译。

③Auto da fe,——活炮烙:葡萄牙语auto da fé(同西班牙语Auto de fe),直译为“信仰审判”,指西班牙和葡萄牙实行的对异教徒的审判,这种所谓审判往往以火刑等死刑为结果,这个词也就成了火刑的代称。这一段描写当系影指1918—1922年苏俄内战时白军的作为。

④白旗:按照近代政治传统,白旗是保王党的旗帜。

⑤赤尔谟海:Чермное(Yam Suph),《圣经》用语,指上帝指引以色列人渡过的海,也即红海。

⑥自己的目的地:原文обетованную землю,原指《旧约圣经》中上帝许给以色列人的“应许之地”。这里渡过红海、穿过沙漠、到达应许之地云云是用此典故来比喻革命事业,也是对吉诃德先前质疑的回答,参见第六场注⑨。

⑦“真正解放的”五字原有着重号。

⑧“真正解放了的”六字原有着重号。

⑨马车:疑误。原文ланды(Lande或Landa?土地?),究属何意待查。

⑩“达得到”三字原有着重号。

⑪“只有”二字原有着重号。

⑫《堂吉诃德》中吉诃德虽然以杜尔清妮为理想的心上人,但对方始终不知情。参见第五场注⑫。

⑬卡信闹谟岛:Капернауме(Capernaum),迦百农,《圣经》中的一个地名,耶稣基督曾在此传道。这里山嘉大概从字面上理解了“应许之地”(即迦南,约旦河以西地区),所以要求当位于那里的迦百农的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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