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了的董·吉诃德》作者传略

日本 尾濑敬止作

录者按：这一篇是鲁迅为1933年版《解放了的董·吉诃德》翻译的，附于该版书中；1954年版未收此文。鲁迅是向来主张读文学作品要结合对作者背景的了解的。自然，本文已经陈旧了，里面颇有些含糊或错误的地方——不知是作者之误还是译者之误，专有名词的翻译也与今天很不同，简直难懂了；但为了如下三个理由，录者还是决定作为附录加上它：一是让读者可以看到鲁迅当年的这番工作；二是日译者尾濑敬止在今日几乎被遗忘了，在此也算是纪念这位终其一生致力于劳农露西亚文化引入日本的翻译家——他曾说翻译苏俄文艺，是为了让人们可以穿过围绕其外的妖氛和流血，而看清这“世界的迷宫”的；三是——不消说，也想要引起读者去了解卢那卡尔斯基生平的兴趣（可看《谁发动了十月革命——布尔什维克自传》中“卢那察尔斯基”条及《艺术及其最新形式：卢那察尔斯基美学论文选》中的年表，中马文库中收有）。录入所据的底本，是1995年某出版社翻刻的1938年版《鲁迅全集·第八卷·鲁迅全集补遗》所收。

注释方面，仅注出一些与今不同的译名、人物及不易了解的名词，对于文中的事实则不另作考辨，读者对看上面所说的资料——以及倘能读俄文，可去网站http://lunacharsky.newgod.su/阅读这里提到的那些文章和剧作——则可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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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那卡尔斯基（Anatoli Vasilievich Lunacharski）的出身，不很知道。有人说，他是波兰人的父亲和俄国人的母亲。别一人说，他是一八七八年生于基雅夫（Kiev）①的，家境很穷，所以曾将俄语教授外国人，及教初步算学以糊口。更据别一人之所说，则他于一八七六年生在波勒泰瓦（Poltava）②的近旁，家是大地主，因此要上学校，也并不为难。总之，他并非布尔塞维克③ 中所常见的犹太人，却似乎是事实。

在他所著的《关于革命》中，可得少年时代的仿佛。他说，“我从孩子时候起，便是宗教和专制政治的热心的反对论者了。⋯⋯七岁时，曾将圣像抛在地面上。这只为要宣传神的无力。”然而母亲是加特力教④ 信者，至于想将自己的孩子做成牧师，所以她曾慈和地夹着诙谐，述说了“神的尊贵”云。

卢那卡尔斯基曾入基雅夫中学，并且毕了业，但因为被新思想所影响，便失了升学的自由。于是跑到外国，一进楚力锡（Zürich）⑤的大学，就知道在瑞士，有许多本国的亡命客在那里。他从此即出入于和蒲力汗诺夫（Plekhanov）⑥及札思力支 （Zaslich）⑦都有关系的“劳动解放社”了。这团体规模虽小，但几乎可以说，是那时的俄国革命党员的王国。和这相往来，虽然不能推测对于他之为人，有若干的影响，然而给了一个动机，却恐怕是的确的。他后来又赴巴黎，有时研究马克斯主义，有时研究艺术，终于回到俄国去了。但又以鼓吹学生运动被捕，逐出莫斯科。且曾在伏罗格达（Vologda）⑧这地方，身尝流谪之苦。后得许可，又到了外国。他这样亡命了三回，到三月革命⑨，这才恢复自由，复回祖国，一直到现在。

我不想在这里多翻开卢那卡尔斯基的年谱来。但即此有限的传记底事实，也已经多么分明地反映在他作品上面呵。如欲信神而能成敌，如从此永远留遗着苦苦的冷笑，又如这一步一步引向革命家的心理去，就都是的。现在为要窥见这些，翻开他的《戏曲集》——（顺便说在这里，这集子中，几乎收罗着除了卢那卡尔斯基的处女作《诱惑》以外的戏曲的全部，是一九二三年由国立出版局印行的）——来一看，那就须先举载在卷头的《王的理发师》了。这于一九〇六年一月在狱中起稿，是他第一次排成活字的戏曲。虽是用十七世纪封建时代的一个王叫作克柳惠尔来做主角的七幕诗剧，但要之，是描写专制政治的崩坏的。其次，是一九一〇年所作，而六年后大加修改的《浮士德与城》⑩，在这里，已可以辨认革命的曙光之在闪烁了。说到革命，也还有取十七世纪所发生的英国政界为题材的《克林威尔⑪》的史剧。但倘若太为这样的作品所眩耀，要恢复此后的疲劳，那便是梦幻剧《麦奇》了。这是忙于剧烈的事务，接连十一天的时候，在每夜里写下来的，作者自己说：“劳作一完，我就觉得自己是很安息了的人了，恰如住过一处功效显著的温泉一样。”在和这一样的状态之下开手的，是《贤人华西理沙》这诗剧。还有《天堂的伊凡》，是也可以称为宗教剧的，主角的伊凡，虽然上了 天堂，却总是不能满足，终于压迫了基督和马理亚，使他们自己来忏悔一通。此外较新之作，则为《解放了的堂·吉诃德》，《德国宰相和铜匠》，《熊的婚仪》，《放火犯人》等；但尚未完成的作品中，有《妥玛·康派内拉》（Thoma Campanella）在，是忘记不得的。这就是所谓三部曲 （Trilogie），第一部《国民》起稿于一九二〇之始，第二部《公爵》脱稿于是年之终，而第三部《太阳》则还只写了最初的一幕，如果从此放下，那就怕只成为历史上的东西了。作者在这里，是想描写一种心理底，道德底，并且哲学底的东西的统一的，但不果。然而仅将先前的第一部和第二部合并起来，就已经将近中本⑫百页，再加上第三部的全部，也颇是一部大作了。总之，这是他的代表之作，是无疑的，莫非作者真想即以这一篇问世么？

作为文学者的他，具备着各种优胜的要素，清楚的头脑，强壮的精力，诗人的热情，迅速的悟性，天赋的才笔，广博的知识——凡这些，是都为卢那卡尔斯基所有的。他的文学底经历，可以看作开始于今世纪的初头，因为那第一篇论文，是作于一九〇〇年，登在马克斯主义的机关志《绥惠尔尼·克理育尔》⑬上面的。接着又发表些文明批评以及关于文艺，哲学，美术，演剧等问题的随笔，同时也写了诗剧和其他的创作。成为文坛的人，是由于献给戈理基（Maxim Gorki）⑭的二作《住别墅的人们》和《野蛮人》的评论，这才为世间所认识。批评那发生于康德崇拜者和神秘主义者之间的理想主义（idealism）的《笨伯和平和论》，以及抉剔那库普林 （Kuprin）⑮的长篇小说《决斗》（以日俄战争为题材的）中所写俄国将校的心理的《名誉论》，尤为有名。这些之外，论哲学与生活之关系的和新人物的评传，也有未可轻视之作，都收在《生活的反响》这一部著作中。

但在这里，有应当注意的事，是他的思想，每系于取现代为中心的中世纪以至近远的未来的。而那思索的线索，所以常采于中世纪者，就因为他太通晓了意大利和法兰西的缘故。

这只要看一个批评家评他的近作《欧洲文学史》道：“A.V.卢那卡尔斯基是仗着自己的知识和自己的特异的天禀，可以授以欧罗巴文学史的典型底而且组织底的讲座的惟一的人”，也就可以知道。然而，他决不是在做过去的梦，不消说，两脚是确实地踏在现在的地上的。对于生活，则想使它营生于科学底论据之下，藉了有着确实的地盘的所谓“豫后”，从新兴旺起来。还有一件，是以为它应该弥满着从国绕它的现实之中所生的新的感激。若问什么是艺术家的使命，则他在所著的《实证美学的基础》中，这样地说道——“量力以装饰国民的生活，描写那由幸福与完成而辉煌的未来的情形和现代的一切可憎的奸恶，使人心统一于悲剧底感情中——这是艺术家的使命。”

要之，卢那卡尔斯基是以时代的先驱者自任的；但他并非现今文坛上最为左倾的一派“烈夫”⑯（左翼战线之意）。在他，没有飞跃，然而有深度，有秩序，有组织。并且要在自重和坚忍和牺性之下，竭力从速地达到人类的较好的未来。

三月革命告终，十月革命成功了。苏维埃的委员们，于是著手于改革。而他们得到责难，说是“闷死了俄国的创造力，有破坏，而无创造”了。在这样的责难和唾骂中，开了“赤色莫斯科演员”的集会。彼得堡的代表者也来赴会，不待言了；有泰罗夫（Taylov）⑲，有友琴（Ludin）⑳，但兼珂 （Nemirovich Danchenko）㉑在，还有未来派的诗人凯门斯基（Vasili Kamenski）㉒也在。

卢那卡尔斯基首先对于革命以前的艺术，加以批评道，“现在的艺术，是平凡，丑恶，有产者底的。这样的艺术，只能供吃饱了午膳或晚膳以后，按摩神经之用。他们有产者，常仗了自己的接触和庇护，以收买艺术。因为怕从艺术所产生的革命，所以发明出为‘艺术的艺术’这一种补救之策来。”此后他就申言，有产者艺术，应该让无产者艺术。而无产者艺术云者，他说，则是述说“未曾听到过的伟大的言语”的东西。

卢那卡尔斯基开手来实行这言语了。他征服了国立剧场，而不许私人的剧场。有时候，连看客也曾加以限制。于是进而选定底本，将旧本大半废弃了。然而也并非全用新底本，大抵是有一种作品于此，则先试用于试演场，只将可以加进现代的演出目录里去的，在舞台上扮演。也有人深怕这样的态度，会招出只是欢迎宣传品的结果来。但是，现在一想——这好像是一种政策，在那时候，他之所谓“警察底态度”，也是在所必要了的罢。其实，后来的俄国的剧场，也自由得多了。

卢那卡尔斯基是确信着自己的。他承认现在的剧坛，已经有一段进步，然而他也明白新人物之内，许多是生着“左倾底疹子”。这是因为有些人，太奔向形式改革而闲却了内容的缘故。但是，再说一遍罢——他决不是做着过去的梦的。

他说过，有产者艺术，是应当由无产者艺术来替代的。然而，首先所当寻问的，是他之所谓有产者艺术家，是什么人，那些作品，又是怎样的东西呢？

据卢那卡尔斯基之所说，则默退林克 （Maeterlinck）㉓是“文化上的佝偻底哲学者”，他“在我们之前，将自己的尸架运走了。”裴伦（Byron）㉔，伊孛生（Ibsen）㉕，斯忒林培黎（Strindberg）㉖，是“有产者底智识阶级”；而且从惠尔哈连（Verhaeren）㉗，兑美勒（Dehmel）㉘起，直到戈理基（Maxim Gorki）为止，也称为“跨进无产阶级的热情的诗人。”但倘向他问有产者作家的典型底的人，那大约是即刻指出安特来夫（L. Andreev）㉙和梭罗古勃（Sologub）㉚来的。因为“安特来夫者，对资本唱着胜利的颂歌”，而尤其是他乃“武力主义和哲学底写实主义的最坚确的反对者”。

对于他所作的《饥饿》，还这样地说道——

“惟好普德曼 （Hauptmann）㉛描写在《织工》里的那一类饥饿底骚扰——是安特来夫懂得的限度。我再三说，在这戏曲中，和许多缺陷（例如作者喜欢很可怕地表现死，而竟以小歌剧式的死收场，便是）一同，也并非没有非凡的价值。然而那死的一般底表现法又何其薄弱呵。这里是饥饿者的头颅，被富翁的大炮打得粉碎。这是一切。有趣地经营了的结构，就全然不能浮动出来。用了这样薄弱的结构，是不能接近革命的。这革命，不过是在市民——大约将来并无希望的市民的艺术家的头里，可以反映出来的东西罢了。”

卢那卡尔斯基寻求着无产者艺术。然而单是描写了他们的生活环境的东西，是不行的。必须是更其内面底（Symbolic）的东西。因为，他说，“杰出的悲剧的许多，和杰出的许多的悲剧，都是俨然的象征底的作品。”但这里再说几句话，使“象征底”这字的通俗底解释，不至于错误。

何谓象征主义，迄今也已经议论了许多次了。普通是将它看作和写实主义相对立的东西的。这是因为那结构，从自然主义看来，是不规则底，幻想底的缘故。然而，从艺术的立脚点来一看，卢那卡尔斯基说，却是在最高限度上的规则底、急进底的。他将那象征主义艺术和无产者的接近，溯之于过去，这样说——

为贵族所压迫，渐至于分担国民底的不幸的犹太民族，创造了《新旧约书》《达尔谟特故事》㉜，和奴隶卖买的伟大的象征底出产。所谓神国的大而动摇不绝地打动其心的古代的无产者，正如犹太人的相信本国人的运命一样，也坚信着对于全世界的苦人的使命，并且实行了未尝前闻的象征底的赎罪。一到加特力教士时代，从那黑暗而深刻的象征主义中，亚克毗那妥夫（Angustmov Akbinatov）㉝，丹敦 （Danton）㉞辈就出现了。于是作为广义上的非常哲学底而又象征底的诗的黄金时代，再说一回，显现了一切人类的世界底认识时代。

最后的“非常哲学底而又象征底的诗的黄金时代”云者——那不消说，是指革命俄罗斯的现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