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语丝》1924年第六期(据刊头为12月22日出版)第八版

附录:再斟一杯酸酒

李遇安

鲁迅先生喝干了一杯酸酒,不知谁何又斟出一杯酸酒来,这杯酸酒是什么味道,谁来喝干它?


星期日的午后,我在音乐会里充满着愉快。我想这愉快正好捧到预备打假疯子的那位杨君的身边。我的愉快问着他的愉快。然而这愉快刚捧出会场,便感到了钻鼻的酸气了。 『鄂生去了。鄂生去了。』——就是去袭鲁迅先生的那位杨树达——同学梁君沉痛的对我这样说『东方发亮,屋里还摇漾着惨淡的灯光,鄂生那时候去了。紧紧的咬着牙关,两眼恨恨的瞪着,热烈的眼泪凝在两腮。那时群鸡呌①晓,他那被弃的表指着五点半。……』


悲哀很猛烈的压迫了我的灵魂,我只稳静的落了几点暗泪。我想,而我不知想些什么。我想起他的面貌,我想起他强健的身体,我想起他稳健的态度,我想起他勤俭的美德,我想起他良好的习惯,我想起他实行的精神,我想起他不断的努力,我想起他新婚的快乐,我想起他和他的爱人玉如来京的第二天,中央公园的荷香伴着我们天真的欢笑,我们以为那是快乐的起程,谁知起程便是终住,——他们同居只有十三天。从那天以后他的日记上再没有更快乐些的记录了。我又想起什么东西,流血为止。我又想起好等于坏,万等于零,杨鄂生等于阿剌伯。咳②!阿剌伯布满着荒凉的沙漠,沙漠上驰驱着灰色骆驼的闷热与烦恼,然而阿剌伯的双眼,也是恨恨的瞪着而不合闭么?


今天我到正觉寺二十一号③去,进门向东一转,那棺材迎我而来,郁闷在我的心里,我不能不用力迈着我的脚步。他哥和他夫人哭出来,…………那时候,那情形还用什么文字来表示!


到了屋里;他的死:单眼阿三说是命里铸定;歪嘴老六说是又添新病,不过据他夫人说是给杀人的医生送了情面了。他的苦也是在太苦,以先吃了他那什么叔伯哥麻绳的捆绑,说不出话来;后来天天吃着泻药④也苦的说不出话来,末了只有时努力的呌几声爸爸,死的以前恨恨的瞪着玉如说,「人生一世,这样苦恼!」这话几乎是微细到听不见,此外再也没有什么话了,两眼恨恨的等着热烈的眼泪凝在两腮。


他的棺木孤零的放在院里,他的父母还在吉林。她的父母还在杭州;四周环绕着荒凉腐臭的社会。我禁不住出去摸索那个棺木,我只感到空虚的寂寞。他生于苦闷,又死于苦闷。黑暗的恐怖镇住了他,然而我又知道棺材里边的他,紧咬着牙冠,两眼还在恶恨恨的瞪着这个无穷黑暗的世界。


我们的希望都写到那慢慢朽烂的棺材上:只想法竭力营救这位活着的闻玉如吧!


鲁迅先生干了一杯酸酒,不知谁何又斟出一杯酸酒来,这样酸酒是什么味道,谁来喝干它?


十二月一日,鄂生死后第二天。





注释:

①呌,“叫”的异体字。因其少见,故存原状。

②咳,叹词“hài”。

③正觉寺二十一号,正觉寺是北京的一所寺院,门牌号是宝产胡同十七、十九、二十一号,这里大概是指其二十一号的院子。

④泻药,如今如果听说用泻药治疗精神病大概是要让人吃惊的,但传统医术以疯癫为“痰迷心窍”,故以泻药“去痰湿”是常用疗法——这当然纯属无效治疗。



按:读各版《鲁迅全集》中收录的《记“杨树达”君的袭来》与《关于杨君袭来事件的辩正》,知李遇安关于此事有一篇解释原委、证实杨鄂生发疯的文字,但奈何集内不收;网上虽见有论文称引,也不见全豹。后来得到电子版《语丝》,才找到了这篇文章——原来《辩正》的全文本来是包括它的,而《全集》编者却剜去其心,只留头尾,手段着实可惊。

《再斟一杯酸酒》也是李遇安所作,记杨鄂生之死。因为关系密切,所以也附在这里了。于是我们不仅看到了这位被时代吞没的可怜男青年,还看到了更加不幸的一位女青年——进京同居十三天丈夫便发病无治的闻玉如。不知她的后事如何——虽然已经是前人了——也只好祈愿她的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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